☆、今朝尽
木窗吱嘎一声被推开了。
女子站在窗前,望着满眼微微焦枯的苍翠。
“你――究竟还要在那里坐多久?”
窗口下,君宁支着膝,同样望着那片在最茂盛的年华无奈凋零的花木。
“很快。”少女站起身,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女子。
“长姐,我想我应该给您一个交代。”
女子侧过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君宁愣了下,考虑了身高和目前的身手,还是老老实实地从大门进来。
“茶?”
仲谦姬示意小炉上不断翻滚的茶水。
君宁点点头,觉得自己像个第一次见公婆的傻瓜。
“我……我的确是母亲第九位子嗣,在外祖家的名字是君宁,乳名阿拙。王姬的身份,是几个月前与王姐失散时,偶然知道的。”
有了开头,接下去的似乎就简单多了。君宁将这几个月发生的,甚至从她下山后被追杀开始一直到方才的心路历程,她的考虑和迟疑,事无巨细通通告诉了仲谦姬。对方只是沉默的听着,偶尔在她杯中续些茶水。
日头渐渐偏西,当君宁猛然惊觉时,已经几乎到了夕食的时间。
樊王那边不知是不是因为知道她去找太女,总之没有人传召。君宁盘膝坐在仲谦姬对面,并没有想象的不安,而是只剩万事落定的平静。
这是她的长姐,在彼此没相认的情况下一次次为她焦急,担忧,落泪。对方像一部早已摊开的书本,上面记录着拳拳深情,她阅读了它,感受了它,现在,即使这本书要在她面前合上,她也会牢牢深记那份温暖。
无论仲谦姬态度怎样,对自己来说,对自己日后要做的事,要持有的态度来说都没有任何不同。
所以,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这真是……一个好长的故事。”
仲谦姬抿了抿鬓发。她的肤色依然苍白,但黄昏的晚霞似乎给她染上了一层不一样的光辉。她沉静的望着幼妹,目光深邃晦暗。君宁第一次觉得,她看不透她。
“我的妹妹,原来我在这么早就遇见了她。我很高兴,很高兴。”
揽过君宁肩膀,仲谦姬将下巴搭在少女头顶,因此,君宁看不见她的表情。她的胸膛依然是温暖的带着奇异的熏香和淡淡的草药味。环在肩头的手稳定没有一丝颤抖。
“阿拙,当日在山中的誓言我守住了,那你呢?”
君宁悚然一颤。
你呢?你可守住誓言了?
――永不相疑,永不相负。
那么,接下来,我们还能……守住吗?
归宗比想象中的还要容易。萧戬发起,樊王主导,以相邦为首的保王派全力配合下,不到三天君宁就有了一系列王姬该有的衣饰,仪仗,以及每月为数不少的俸银。宗册是一直就存在王祠里的,不过大多都以为她早就夭亡,碍于樊王之面才没正式下葬。现在她回来,谣言就不攻自破了。
因为君宁尚未成年,还不能拥有独立的宫室和封邑,目前就暂居在樊王寝宫安息宫中的偏殿里。这两天君宁胃病发作,整个人心浮气躁。樊王下令只有医官诊病,其余人不许打扰,连她自己都未前来一见。
自从和仲谦姬在太女府分手,君宁就陷入一种工作狂的状态中。每天八个时辰以上的政务浏览,仿佛要将她前些年欠下的全补回来。医官虽然多次劝谏,但奈何病人身份尊贵,极不配合。唯一能压过她的病人家属对此也未置一词。似乎只要九王姬想要的,想做的事,不论好坏樊王都会大笔一挥,任她去做。
――直到五天后。
烛光如豆,君宁推开面前的竹简,揉了揉眉头。
这是十五年前的田赋人口卷宗,这是十四年前的,嗯……
伸出手,视线在一瞬间发生倾斜,君宁一个踉跄,手肘碰翻了烛台。
――一只手在下面稳稳接住。
茫然地晃晃脑袋,君宁直起身,看向身后。黑脸少年像暗夜中潜伏的狼,神色阴郁地盯着她。
“你来了?”君宁似乎并不太意外,她只是略有讽刺地看了一圈寝室。“看来樊王宫里的防卫也不太好。”
“并非如此。”少年将烛台放回长案上。“只是没有和我动手罢了。”
君宁略一思索便就明白,那些影卫应该是得到命令,允许无名来去自如了。
她宅在寝宫养病的几天,也并非真的没任何人来打扰。至少第一天晚上,齐环就派一个给她送浴汤的小宫侍,将一张长长的书信夹在布巾中。
齐环在信中很光棍地承认这次是她失职,让重要人证在眼皮底下被劫走。无名走的是崎桑心腹侍儿的路子。因为崎桑有孕留在肥城,无名便隐约暗示了一通齐环金屋藏娇的戏码,并说崎桑对他和尹拙有恩,至少不能在崎桑有孕的时候让别人给他添堵。他愿意前往帮崎桑解决这个麻烦。
那侍儿素来与尹拙亲厚,又亲眼见过尹拙是怎么把无名捧在手心里的,自然不疑有他。就把少东家最近总鬼祟出没的一带告诉了无名。无名并未立刻发作,直到樊王寿宴前两天,萧戬忽然派兵包围了藏着范掌柜的私宅,齐环才惊觉有变,但也为时已晚。
无名这个人,说他白眼狼或许过分,但的确会在人稍有放松时狠狠反咬一口。他是出于“好心”,但他的好心也是建立在自己的利益之上。
他喜欢君宁,甚至可以说是爱。在仲谦姬落难时,无名主动提出要替君宁引开追兵,那一刻,君宁心中其实是松了口气的。
这个男人在改变,为了她,他在努力变得更好,变得可信,变得可靠。她常年绷在心头的弦开始松懈,无名在桃花树下向她求爱时,她真心考虑了要与他共度余生。
可能,在往后的几十年里,她都要为了他的野心奔波,她会因为这个“独树一帜”的夫君备受非议。但那又怎样呢?他是隐宗走出的无名,是在这名为故土,实为异乡的国度里唯一有共同回忆的男人。他爱她,为她改变,愿与她相守,那么娶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又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
不过是现实给了她一记闷棍,将那些太过自以为是的幻想打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