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46
第46章46
自四年前回到建康以后,萧元嘉第一次从西城门纵马出城，走上向西的官道往荆州的方向而去。
疾风自冬狩以来并没有在山水之间自由疾奔的机会，也仿佛被主人对自由的向往感染,不知疲倦似的逆风而行也不减速，还一路兴奋的喷着粗气。
就这样疾行半日,马还未倦，萧元嘉倒是需要下马休息,勒住对短暂的自由恋恋不舍的棕马，拴在一旁的树上。
柴奉征骑着白马一路跟在她的三尺之后,看着前方英姿飒爽的女子逆光前行，春日的暖阳打在她穿着朱红武袍的背上，显得那抹红色更加明艳张扬,她又仿佛变回当年驰骋沙场无敌于天下的女将军，永远冲在军队的最前方，一往无前,无畏无惧。
这些年来一路有人在身后追赶,又有人在前面架起围墙逼她停下,剩下的人都站在围墙后面作壁上观，对她指指点点,恨不得把她打落马下，强迫她变得和自己一样，困在围墙之内，做一个旧世道认为她应该做的人。
尝试将她同化的人终将失败，高高的围墙终将倒塌,追赶的人被她越甩越远,只有一个人至今还紧紧的跟在她的身后，哪怕有过短暂的掉队,还是追了上来，不曾离开过他生命里的那一束光。
他亦步亦趋的下马拴马，静静地走到随意坐在树下喝水的萧元嘉身旁，双膝触地，坐在脚后跟上，还不忘跪坐的姿势。
萧元嘉呷了一口，把羊皮囊随手递向他的方向，示意他也喝一口。
柴奉征微微笑着，摇了摇头。
萧元嘉却是莫名的坚持：“喝。”
她眸色清冷，一个字的话音里带着上位者的威严，柴奉征不敢不听，接过水袋细细的喝了几口。
萧元嘉看着他喉结滚动，作出了吞咽的动作，这才面容稍宽。
他抱着水袋，像乖孩子般拘谨的跪坐着，观察着她脸上表情的微小变化，试探似的问道：“主人可是心情不好？”
萧元嘉脸色淡然，周身却散发着一种冷硬的气势，仿佛又有一道冰墙隔绝了她的内心，让人难以看清她真实的想法。
柴奉征耐心的等待着，过了良久，才见她微微启唇，听她一字一顿：“如果我当日做的选择，是源自于别人的设计，但结果还是我自己想要的。”
“我是该对这个结果满意么？”
“而那个人算计我的理由，重要么？”
她的声音淡淡的，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怅惘。
柴奉征瞳孔一缩，长长的羽睫垂下，遮住了眸中的阴霾和慌乱。
主人这是在试探他么？
毕竟，是他设下了局，让她体验失去他的感受，然后逼她出手救他，让她的失而复得变得刻骨铭心，主动奔向他、给他那一份自己赖以生存的爱。
她是怎么发现的？他该向她坦诚么？
又或者……再赌一次？
他却不知，让萧元嘉感到心烦意乱的，是她在皇后宫中的一番对话。
x
“皇后的理想，就算于我而言，也是前所未闻，可谓离经叛道之最。”
“不过，这样的理想也的确令我钦佩。”
萧元嘉微微勾唇，笑意淡淡，带着一丝讽刺。
“可是，皇后所做的一切，最终的得益者还是陛下。”
柴奉征入赘萧家，彻底断绝了有心人把他扶持为皇太弟的可能，也彻底断绝了杨家本来计划的后路，只能继续透过皇后依附皇帝。
荆州军的调兵之权不再全盘掌握在柴奉征手里，皇帝也借着这个机会一次过解决了所有藩王和地方门阀兵权过盛、不受皇权所控的问题。
而且，他本来就想借天家和萧家之间的联姻来稳住南方士族，只是萧元嘉一直坚拒；如今却因为皇后的推波助澜，而让她心甘情愿地为柴氏天家效命。
皇后听她说罢，沉默半晌，却忽然说了一句有如醍醐灌顶的话。
“如果我说，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而非陛下，将军心里会否好过一些？”
皇后眸光深深，有种洞察人心的力量。仿佛只要看她一眼，便已经知道自己说些什么，会是对她的一记当头棒喝。
她似乎很清楚知道，萧元嘉在这个时候，想要听到什么。“陛下与我确是少年夫妻，有着某些共同的理想；可是，我也是属于自己的一个人，所做的每一件事，也未必是出于陛下的考量。”
萧元嘉一下怔住。
皇后就这么轻而易举的给了她一个下台阶－－可是这个下台阶也太过轻易而举了，轻而易举得像是在刻意告t诉她，这不过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借口。
结果已经发生，无论如何她和柴奉征都是被人算计了，她自以为是主动为爱而做的牺牲，不过是为了达到皇后断绝杨阀后路继而得以掌握更多权力的目的，而被无形之手推着走出的一步。
所以这个理由，重要么？
她断断不想承认，当皇后的理由是为了自己而非天子的时候，心里的不甘和不忿的确被冲淡了不少。
萧元嘉本来就不是一个博爱的人，她也不愿意与利用自己的人共情。可是，现在她知道了，皇后利用她并不是为了那个出于嫉妒和自私而袖手旁观、导致柴奉征童年悲剧的虚伪男人。
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为了作为个体的自己而不惜一切、不择手段的摆脱家族和世道加诸于女子身上的要求和压力，却又为像她这样的女子遮风挡雨，为她们日后开辟新的可能。
“我知道将军和我所行的道不同，”皇后定定的凝视着她，仿佛要看到她的眼底深处。“将军傲骨铮铮，也许并不屑于这些争权夺利的戏码。”
“将军是活在宫墙之外，向往自由的人，我不过一介深宫妇人，走不出这堵高墙，看得见的东西自然不如将军的多。”
“但是我想，将军应该明白，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萧元嘉眼眸低垂，下意识的回避她的目光，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不，”她轻轻说道，“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