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父与子(16)
第32章父与子(16)
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是个地地道道的俄罗斯旧式贵族:她该早生二百年,生活在莫斯科时代。她笃信上帝,特别虔诚,也多愁善感,她信任各种预兆、占卜、咒语和梦幻;也相信疯修士的预言、家神、树精、不吉利的相遇、中邪和民间土方,还信星期四不吃盐及世界末日不久来临;她相信假如复活节一夜烛光不熄,荞麦准有好收成,假如蘑菇让人看见了,就不会再长;她信鬼喜欢在有水的地方出没;相信每个犹太人的胸口都有一块血斑;她怕老鼠、蛇、青蛙、麻雀、水蛭,怕雷声、冷水、穿堂风,还怕马、羊、棕红色头发的人及黑猫,觉得蛐蛐和狗都是不洁之物;她一向不吃小牛犊肉、鸽子、虾、奶酪、芦笋、洋姜、兔肉,也不吃西瓜,因为切开的西瓜使人想起施洗的约翰的头;一提起牡蛎她就颤栗;她喜欢美食——也严格持斋;一晚上要睡十个小时,但要是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头疼的话,她就彻夜不眠;她除了读《阿列克西斯或林中茅舍》之外,什么书也不看;她一年最多写一两封信,但对于家务、做干果、干菜、果酱却样样在行,尽管她自己从不沾一下手;她不爱动,一待就再不愿挪窝儿。阿林娜·弗拉西耶夫娜心地很善良,而且一点也不蠢。她明白,世上有主人和平头百姓,主人应该发布命令,百姓就应该服从——因此她并不厌烦卑躬屈膝和跪拜的礼节;但她对手下人却十分温柔、和气,从不让一个乞丐空手而归,她也从不责骂别人,即使偶尔也传传闲话。年轻时她容貌俊俏,会弹奏击弦古钢琴,还会说点法语;但不情愿地出嫁了,和丈夫漂泊多年后,体态渐渐臃肿,音乐和法语也丢了。她特别爱儿子,也说不出的怕他;她把田产彻底交给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管理——自己不再插手;当老伴一谈起要实行的改良和计划时,她就唉声叹气,挥着手帕,吓得眉毛越抬越高。她十分多疑,总觉得大祸临头,一想起什么悲伤的事,就立刻哭起来……这样的女人现在快要绝迹了。天知道该不该为此庆贺!
二十一
阿尔卡季清晨一起床,打开窗户——第一眼便看见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老头身着布哈拉的家常长衫,腰里束着条手绢,正勤快地刨着菜园子。他看到这年轻客人,便靠着小铁锹,大声道:
“祝您健康!睡得好吗?”
“很好。”阿尔卡季答。
“您瞅我在这儿像新新纳塔斯一样挖土种晚萝卜呢。现如今就是这么个年代——感谢上帝!——每个人都得凭自己的双手谋生,不能信赖于别人,应该自己劳动。看来让·雅克·卢梭是对的。半小时前,我亲爱的先生,您就会看到我完全是另一副样子。有个农妇来说她闹肚子——这是她的说法,按我们的说法是痢疾,我……怎么说呢……我让她用了点鸦片,又给另外一个女人拔了颗牙。我提议她上些麻药……但她却不答应。这些我都是gratis)——阿纳马焦尔,不过这对我而言,也没什么奇怪的;要明白我是个老百姓,homonovus——不比我老婆出身世袭贵族……要不要到这树阴下,早茶前呼吸呼吸清新空气?”
阿尔卡季走上前去。
“再次欢迎您!”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说,把手抬到油腻的小圆便帽旁,行了个军礼,“我清楚,您习惯了安逸舒适,然而当代伟人也不会厌恶住上几天茅舍的。”
“哪儿啊,”阿尔卡季大叫道,“我算什么当代伟人?也不习惯奢华。”
“对不起,对不起,”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有些做作地答道,“我如今虽说是老古董了,但也在这世上混过一场——从飞行姿势就可以看出是只什么鸟儿。我也可以说是心理学家和相面术士。假如没这个——斗胆说吧——本事,我早就玩完了;就我这种小人物早就被排挤了。不是我当面恭维;我从心底感到高兴,您和我儿子间的友情。我刚见到他,一般——可能您也知道——他起得特别早,到四处溜达去了。请准许我好奇地问声——您和我的叶夫根尼早就认识吗?”
“去年冬天认识的。”
“哦,是这样,先生。请允许我再问一句——咱们还是坐着吧——请允许我作为一个父亲的身份坦率地问一句,您对我的叶夫根尼有什么评价?”
“您儿子——是我遇到的最出类拔萃的一个。”阿尔卡季活泼地答道。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的双眼突然睁得很大,双颊微红,小铁锹从他手中滑落。
“那么您认为……”他开口道。
“我相信,”阿尔卡季抢过话头,“您儿子前程似锦,他会给您增光的。从第一面起我就深信不疑。”
“怎么……怎么讲?”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好半天说出来。陶醉的微笑拉开了他的阔嘴巴,一直没有合上。
“您想了解我们怎么认识的吗?”
“当然……再大概说说……”
阿尔卡季便开始讲起巴扎罗夫来,比那晚和奥金佐娃跳马祖尔卡舞时还谈得起劲,还津津有味。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听得入了迷,时而擤擤鼻涕,时而双手将手帕揉成一团,时而咳嗽几声,时而又挠得头发蓬松凌乱,最终他忍耐不住,俯下身吻了一下阿尔卡季的肩头。
“您使我太快活了,”他说,笑意仍然写在脸上,“我得告诉您,我……我敬佩儿子;我那老太婆就更不必说了:母亲嘛!但我不敢对他说出我的感受,因为他不喜欢。他反对一切倾诉衷肠;好多人甚至责备他性子过硬,以为这是高傲、无情的表现;但像他这种人不能用一般尺度去衡量,对吧?就举个例子说吧:换作是别人,会向父母不断地伸手,可他呢,您信吗?他自从生下来起就没多拿过一个戈比,上帝作证!”
“他是个无私、诚实的人。”阿尔卡季说。
“的确无私。而我呢,阿尔卡季·尼古拉伊奇,不但崇拜他,还以他为骄傲,我全部的虚荣心就在于,有朝一日他的传记里有这么几行:‘一个普通军医的儿子,不过他父亲早就觉出他的不凡,便为了栽培他而不惜一切……’”老人的声音哽咽了。
阿尔卡季紧紧握住了老人的手。
“您如何看,”缄默了一会儿瓦西里·伊万诺维奇问,“他是否能在医学领域达到您所预言的声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