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幼蓉看慕青出屋,她坐在圆凳上,身影挺的笔直,手指轻抚暖炉,那天和周瑾生怎么说来着,哦,对了,她问他,将慕青纳了做一个偏房可好,他沉默不语,只是将头偏向那里,那是个极暧昧的答案,幼蓉浑身冰冷,周瑾生不明白可她却知道,这是个初初喜欢一个人时困惑的模样。幼蓉如坠冰窟,她本身机敏,心思善变,玩笑打趣的将这事就掩了去。
她要将慕青送人,凭她的手段不是做不到。当初不也是这样子,佩珊嫁过来不到一年就吞金死了,最后能留下来的不还是她么。佩珊死的情景她如今还历历在目,披头散发双目赤红,指着周瑾生赌咒发狠,咒他以后娶得女人比她的下场更惨烈,咒他这辈子无人相伴孤独至死。佩珊的死果然称的上惨烈,或许是下场太凄惨了,他自那以后也就再没碰过什么女人了。或许午夜梦回,他也会做和她同样的梦,佩珊站在身侧,长发掩面漆红大衣,耳边咛絮一句句的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死了便是死了,你不堪忍受一了百了如今却问我为什么。佩珊爱他成痴最后都化成了恨,去他那里应该更勤一些吧,一想到自己和瑾生承受同样的折磨,她的心里就软成一片。他们之间有着细密剪不断的联系,经历的事联系的人,死了便是永久,斩不断的。她和瑾生之间,就像她对慕青说的那样,‘岂是你一句话就能污蔑的’。
她不懂他,跟个缩头乌龟似的,面对瑾生,只会吓的慌不择路,哪里是他的良人。她或许还恨着他吧,只是她不敢,如今好了,她给了她勇气,两个不能相互理解的人要如何在一起?
她太蠢,是不配得到爱的。
慕青出了幼蓉的院子,朝东院走去,半道里却停了下来,回身看,幼蓉的院子,周瑾生的东院,虽被草木遮盖,可每一间屋子却都了然于胸,她在这里借宿了大半年,周家的每一处地方都太过熟悉,此刻她转身,朝着大夫人的主宅处去了。
年节前,除了在外面处理事情的瑞生没有回来,人基本都聚了个齐整。这一天有些冷,外面阴沉沉的云压着,总感觉沉闷,锦芜又被罚了跪在院子里的青石地上,她缩着脖子,支着身子蜷缩着抵御寒冷,忽见眼角所及之处站着一人,锦芜抬头,见慕青站在一旁,问她:“落得如此地步,你后不后悔?”
她愣,她从未想过,每天又累又乏已经麻木了,她没想过,被贬了身份,见了太多冷嘲热讽,如今遇见慕青这样问,她已习惯了,却是不作声,只缩着脖子低着头。慕青也蹲下身来,看着大夫人元霜率着几个丫环朝周瑾生的屋里去了,她目光不错的看着,问锦芜:“你知道什么是熬鹰么?”
她自然不知道,于是抬头看她,见她朝着大少爷的屋子里看去,依旧的说:“人若是能像动物一样被驯服,那人也不能称之为人了是不是?呐,小锦雀,你在这院子里关的太久,我带你去外面看看吧。”她说完这些话的时候,见大少爷的屋子里已经有人出来寻她了,于是站起身来,冲锦芜笑笑,朝那人走去。
慕青跟着那丫头进到内室,元霜坐上首椅子里,瑾生坐在一旁的卧榻上,见她进来于是便问:“听大妈说你要走?”
“嗯。”慕青点头,“我已经向大夫人辞行了,可夫人说要问过你才行。”
“我要是不答应呢。”他说。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元霜看在眼里,立即圆场说:“瑾生你这是做什么呢,咱们家又不是那土匪窝,还有来无回的,慕青是咱们家的客人,如今她要走,我们哪有拦着不让的道理。”她也觉得慕青走了好,如今她和自己儿子的婚事已泡汤,在周家也无事可做,她要走,自己自然愿意,所以当场答应了下来。
可瑾生不言语,她显得有些尴尬,于是端起茶盏就着喝了一口,说:“其实我也不是那样小气的人,不过是过来看看慕青准备的怎么样了,既然瑾生不答应,我看慕青你还是留在这里吧。”她可不想因为慕青的关系得罪周瑾生。
“少爷自然是愿意我离开的,刚才说那话只是因为生气,等气消了大少爷什么都会明白的。”这话里有话,周瑾生沉了一双眼,沉沉如墨的望着她。
元霜看着两人,直觉出自己的尴尬来,于是找了个借口带着丫环们出了院子,她今天来本来是和瑾生说慕青离开的事,然后自己再顺顺当当的送她出府,可没想到周瑾生会不同意,这可远超了她的预料,于是赶紧带人离开,将这事撇了个干净。
屋子里只剩下瑾生与慕青两人,他看她,却是没有言语,慕青只得开口,“大少爷原先留我在院子里,想着我与元霜夫人亲近,可如今,她要送我出府,恐怕完不成大少爷的嘱咐,留在这里也没用,大少爷不如放我出去吧。”
“没关系”他说,“你不用去也没关系,就留在院子里吧。”
“大少爷还记得江宁的事么?”她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说:“我救了少爷一命呢,可其实当初我是存了别的心思才救的少爷。我在想,救一命必是一恩,日后还要再见,少爷记得这一恩情,报答我肯定会给我很多好处,我是个势利的人,自一开始见到少爷,我就是这么想的。”
周瑾生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只是问:“你想要我怎么报答呢?”
“把锦芜给我吧,她年纪大了,在这院子里受尽欺负,和我挺像的,你把她给我吧,这一恩就算是报了,从此再无救命之恩这一说了。”
瑾生看她,在院子里她总是孤零零的一人,也没个陪伴,如今她要锦芜,那就给她吧。又听她说:“我屋子里招了贼,丢了包银角,少爷你能派人帮我找到么?”
瑾生笑,丝丝的凉意:“恩我已经报了,我凭什么再帮你。”
慕青也笑,她坐在瑾生面前的圆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口说:“在江宁的时候,我去了将军府,不知有没有人给你说起过我是因为盗取周家落在李将军府里的账册才去的,在书房里,我除了账册外,还看到了几封信,是关于大少爷的。”
瑾生听到这里,眼睛蓦然森冷,紧紧的望着慕青,她也回看他,一双眸子冷意沉沉,丝毫没有屈服,周瑾生嘴角抿笑,说:“慕青,不要以为我不敢动你,威胁我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
那煞气与狠意逼来,慕青却是咬着牙的笑,说:“信的内容只有我,周元和李国仁三人知道,你要我心甘情愿的说出来还是被你逼着胡说八道,大少爷不妨冷静下来自己选一选,少爷与我相处了这么长时间,我什么人大少爷也是知道的,信上的内容与我没用,能拿它胁迫少爷的,也就只有这一次了。”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他说。
那几封信起初慕青只是目过一遍,并没有细细研究,可被瑾生囚着的这些日子实在无事,才想起那几封信来,不禁细细推敲,确实得了不少信息。
“大少爷的生父姓赵,名叫赵长生,早年和周老爷,李国仁是故交。大少爷可曾从生母那里听过赵老爷是怎么死的?”
饶是周瑾生心思深沉,此时也被震到,回忆起年幼时仅和母亲处过的一段时光来,夜里经常在院子里烧元宝蜡烛,他也问过是烧给谁的,母亲说他姓赵,叫赵长生。他现在还记得母亲哀伤的模样,临死时却笑着说:“我要下去陪他去,只是担心你。”爱怜的摸着他的头。
他心思大乱,面上却越发沉静如水,冷冷的问:“怎么死的?”
慕青却是不答,只是看着他,一杯水握在手里,与他对视着,直到他松口,要来了承诺,她知道这事对他来说太重要了,所有的条件都不能称之为条件了。顿了下她说道:“应该是横死的,少爷的生父去了江宁做生意,横死在那里,周元才从江宁赶回宝山,照顾你们母子,并写了好几封信给李国仁,都是关于你的,我只是推测,其中发生的事亦不大肯定。”
瑾生看她,脑里却想着自己的生父,横死的,怎么死的,被谁害了,和周元,李国仁之间有什么关系,他开了口,声音又轻又冷,“那些信的内容你能默写出来吗?”
慕青点头,说:“大概都可以。”犹豫了下才继续说道:“我从江宁回来的时候,周老爷叫我去他屋子里了一趟,也问起这件事了,我觉得这对他来说,应该挺重要的。”
我明白,他忽然站起来去了外间,拿了笔墨回来说:“你就在这里写吧。”
慕青临走的时候,周瑾生突然问:“你是不是恨我?”
慕青愣了下,或许之前是,不过现在不是了,她摇头,从此离开周家,和周瑾生再无交集,她恨他做什么。
慕青拿了锦芜的契约给她看,说:“大少爷把你给了我,我就给你两条路,一是拿了契约回家去吧,有了爹娘老子,再寻个男人,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吧。二是跟着我,出了周家,我也不知道该去哪儿,不过应该不会亏待你的。”
锦芜看着慕青手里的契约,她这是死契,她爹娘把她买了就没指望再把她要回去,于是低声的问:“姑娘要去哪儿?”
“不知道,先离开再说。”
出府的时候,慕青手里就一包银角,锦芜包了自己的旧衣服,回头看了眼她呆了十多年的院子,跪在地上朝大少爷的主屋磕了三个头,红雀开的小门,却没有笑,只是静静的看着,看两人出了院子,小门慢慢的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