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仪之人
心仪之人
晏澜此去更戍,驻地是淮西路的襄州,襄州毗邻播州,朝廷为防南境的土司们叛乱,往往会选择在淮西路驻重兵。襄州离帝京千里之远,水土与京中迥异,条件也必定十分艰苦,晏清心中的担心其实大过对晏澜的生气。
可起初她一直在气头上,晏澜刚到驻地就写了信回京,她使气不看,后面等她气消了,想看时他竟还真的不给她写信了。
她倒是看过他给父母的信,主要是报平安,关于驻地的艰辛亦或当地的风土倒是只字不提,想来是怕父母担心。
晏清气得在心里又默默将晏澜骂了无数回,等过了几日,江惟仁登门,仿佛是知道她心中在别扭什么,言语间一直透露着晏澜在襄州那里的细节。
晏澜寄给江惟仁的信里自然不用忌讳什么,喜忧都报,可其实江惟仁也并不敢全盘都说与晏清知道,捡了些晏澜在信里提到的关于襄州的风俗人情和有趣之地说给她听。
其实晏澜在信里还说,他到了襄州不久后,就得了湿热病,好在那边离剑南路近,剑南以草药闻名天下,他每日服药,半月后病症便渐渐消退了。
这若是叫晏清知道了,徒添她的担忧而已。
晏澜给江惟仁的信是最勤的,信里什么都说,不光是他的所见所闻,更多的是与他探讨南边的边防。他离京中远,对于兵部与枢密院的消息知之甚少,江惟仁回信时便会告之他。
因此,连晏阁老也时常在江惟仁这儿问晏澜的情况。
晏清如今与江惟仁熟了,倒也不再见外,每次看到晏澜给他的书信总是厚厚一封,有时候便有些吃味儿,“晏澜的性子明明与你相差甚远,偏偏他却最将你视为知己。”
“我与他的志趣确实相投,”江惟仁轻叹道,“只是他能得偿所愿,我只能心生羡慕。”
晏清好奇地问:“你羡慕他什么?”
“我年少时的志向也是从军,当初一心只爱看兵书,以致于将课业落下,还被夫子责问过。”
晏清震惊地看着他,仿佛在看另一个人,若她没记错,此人自幼有“神童”之名,十二岁中秀才,一路考中解元,会员,二十岁便进了翰林院,结果他如今对自己说只爱看兵书……
晏清只能讪讪地问:“那你为何当初不直接参军?”
“因为家贫,”江惟仁毫不避讳地淡淡答,“对寒门子弟而言,科举便如龙门,我父亲一心只盼着我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晏清听了只觉心中酸涩,他与晏澜的志向虽相似,可晏澜因为有父亲的庇护,有家门的倚仗,不需要他苦读成才,所以他可以任性,可以一心追逐心中志向。
对江惟仁而言,这一生唯一的选择便是寒窗苦读,可就在他中了进士,殿试中榜,闻名天下时,他的父亲还来不及分享这份荣耀,便死在了成王府中。当初在江陵,她曾在他眼中看到的那份悲痛,如今忆起,才更觉深切。
大虞朝的旧例,每年的冬末便是京察,所谓的京察,便是对京中的官员进行考察。
成化十九年冬末的这一次京察,江惟仁成为了甲级首等,在整个京官中都要算最拔尖的。
按照吏部惯例,京察中最优等的官员,会率先提拔或外放,以江惟仁如今身为国子监祭酒,想必这一两年内很可能会被外放,成为一方大员。
晏澜也升了官,襄州卫所的指挥同知,也是正四品的武官了。
晏清想,怕是哥哥如今心中更不想回京了,她也知道,等吏部的决议下来,想必江惟仁也要离京赴任去了。
她心头郁结,江惟仁从她平日的神色里就能看出来,他有心想哄她开心,可有不大懂到底要怎么去哄女孩子,更何况晏清作为晏阁老的掌珠,自幼长在锦绣堆里,什么都不缺。
开春过去便是成化二十年了,到了春日,郡县的百姓开始忙碌,可帝京中却比严冬还要热闹,贵族子弟蹴鞠赛马,女眷们则赏花分茶,各有各的去处。
等到了四月初,还有名扬天下的大相国寺牡丹花节。
江惟仁听晏澜说过,晏清性子跳脱,自幼就喜欢跟着他溜出府外到京中各地游玩,尤其是遇到各式盛会或节日,那是一定要去凑热闹的。
江惟仁自己也见识过,这姑娘胆子大得敢穿着男装去曲江边上逛花楼。
他自然也记得,那一晚,她一身深色襕袍,衬得一张小脸莹白如月色,站在石桥边上,临水照影,清凌凌如一只含苞的芙蕖,那时满江的莲灯,浮荡着的点点灯火全倒影在她水光潋滟的眼中,成了当晚他最无法忘却的风景。
不过出乎江惟仁的意料,当他跟晏清提起相国寺牡丹花节时,她竟是意兴阑珊的样子。
晏清倒不是不想去,她看着江惟仁疑惑的眼神,缓缓道:“从前都是晏澜陪我去的,说是陪我,其实也是他自己爱玩儿,那种时候,京中女眷大多都会去,我还不知道他……”
她偏着头忆起从前,轻轻摇着头笑道:“他虽然心心念念要从军报国,可从前跟京中那些个纨绔一般无二,向来喜欢混迹在脂粉堆里,可临走也没真的给我添个嫂嫂。”
当初晏家二老不是没有想着给儿子定门亲事,可晏澜为了从军跟晏阁老针锋相对,他们为他物色的人选,晏澜死活不愿,这才蹉跎到了如今。
若是晏澜娶了妻,家中多一个嫂嫂,如今也不至于这么冷清。
晏澜走了已有小半年了,江惟仁知道晏清嘴上不说,心里一直记挂着兄长,又是牵挂又是思念。
他软了神色,也放轻了声音,“这一次晏澜不在,我陪你去好不好?”
晏清一愣,还未答,就听到江惟仁笑着继续道:“大名鼎鼎的相国寺牡丹花节,其实我还一次都未去过呢。”
见他笑,晏清眼中也多了些明媚,她扬了扬下巴,一脸的骄傲,“成,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大相国寺并非是寻常寺庙,每逢月初月中月末,都会开放万姓交易,各式珍奇,无所不有。便是相国寺周围的那些街巷中,也藏了不少店家,吃食玩好,引人驻足。
大相国寺最着名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寺内所植的牡丹花。大相国寺自前朝起便是国寺,前朝佛教盛行,尤其是帝京,寺庙广占民田,三有其一,相国寺便是在那个时候多次扩建,占地逾百亩,为京中之最。
当年熙宗灭佛,因相国寺内供奉了熙宗的生母孝仁太后的灵位,故而逃过一劫,及至今朝,京中寺庙多少都已荒芜,唯独相国寺依旧鼎盛不绝。
多年前,某位主持将后山辟为花田种植牡丹,等到牡丹花期一到,便纷纷移到前寺,供香客观赏,至此以后变成了旧俗,年年如此。
江惟仁当初拔贡入国子监,虽是早早离开了江陵来到京中,可一则整日埋头苦读,二来也囊中羞涩,京中游赏玩乐的地方基本不曾踏足,便是相国寺牡丹花节这样的盛事也无缘亲眼目睹过。
晏清就太熟了,两人乘马车行至车辂院,她便拉着江惟仁下了车。
车辂院离相国寺尚有一段距离,可往年的这一日,相国寺前车马众多,堵得水泄不通,若乘车往正门那儿去,十有八九是要被堵在那儿的。车辂院这边偏僻些,虽然会多走几步,却能免去行人的推搡拥挤。
江惟仁没这个经验,晏清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只管跟在她身后就是。
她今日并未再着男装,可打扮得却也简单,一身鹅黄色轻罗裙,瞧着倒似京中寻常门户中的小家女,头上的珠饰也简单,江惟仁一眼就看见了乌发间的那枚碧玉簪子,分明就是她及笄时,自己送给她的那一支。
他想起那日她推说簪子贵重,不愿意收,江惟仁知道,这样的簪子于阁老家的小姐而言算不上稀罕物什,可这支簪子也的确价值不菲,是他身侧最贵重的一样东西。
他自幼家中清贫,当初入京后俸禄也低微,自然没有钱财去购买这样的东西,可这支簪子的价值与他而言远非钱财能估量,因为这是母亲的嫁妆,是传家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