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吴万夫
一座山,不陡,也不高。山上驻扎十几个兵。最大的三十又八,最小的也三十冒头,叫瘦。后来山上又来了一个兵。那兵是新兵蛋子,年龄只有二十挂零。新兵蛋子来时,山外正轰轰烈烈地进行文化批斗。
新兵蛋子爱喝酒。老兵们也爱喝酒。于是他们每天都到山下的沙漠上,择一个地方,盘腿而坐,举着碗,对着天,大碗大碗地灌酒。他们觉得在那地方喝酒简直就是一种得劲。一种远古蛮荒的那种得劲。他们咂酒的时候爱天南海北地乱扯一通。
老兵们讲他们年轻时候的逸闻趣事。
瘦是从一个穷山旮旯里来的。瘦自然就讲他的老父亲。瘦讲他的老父亲嗜酒如命,灌起酒来能豁出一切,就连睡觉的时候也得抱着一只酒瓶子才能睡安稳。尽管如此,瘦说他很爱他的父亲。
新兵蛋子总是不无神往地爱讲他的姑父。新兵蛋子讲起他的姑父来总是没完没了,每每总是离不开一句话,说他姑父在某市当某某大官。新兵蛋子讲这话时,眼里眨动一丝狡黠的目光。老兵们都默默不作声。因为他们都是从农村来的。
只有瘦不以为然,瘦鼻子一哼:“你姑父当恁大的官,你干吗跑到这鬼不下蛋的地方?”
新兵蛋子的脸就紫茄子般的红,对天赌咒发誓他说话的确凿。老兵们默认了。瘦也不再言声。
那时的天显得灰蒙蒙的。一望无垠的沙漠上荒无人烟,寂寥、空旷。让人生出无限臆想来。
兵们依然在这里喝酒。
一天,从山下送上来一封信。瘦读了很久都痛苦不安。兵们问他,他也不吱声,紧紧地关闭着嘴巴。
又一天,从山下又送上来一封信。是班长的。班长读了,对天长叹一口气,也不吱声。
兵问,啥事?
班长说:“批斗临到我们这里了,上级下来一个指标,要我们这里抓一个典型。”
兵们便颓然了。一个个仰躺在床铺上哑了声。新兵蛋子也如泄气的皮球,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好久喘着粗气。
抓谁的典型呢?抓老兵吧,老兵都这么大岁数了,当了几年兵,眼看业已退伍了,到头来却要挨个处分回家。批斗新兵蛋子吧,新兵蛋子的姑父又是某市的权贵人物,万一……不,不,不能批斗!那么,又批斗谁呢?
几个老兵商讨到最后,还是择不出最佳人选。后来有人提议:“不是共产党员的站出来吧!当一回典型我们可以考虑为入党条件……”
会场里天簌般沉寂。
这时新兵蛋子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老兵们面面相觑。手足失措。
新兵蛋子抽抽噎噎越哭越厉害了。
“还是批斗我罢!”瘦说。瘦说这话时无可奈何地长叹了口气,“不过,我有个条件。前天我的老家来了信,父亲渴酒几乎快渴死了,躺在床上几天米水不进,我想,给他买瓶好酒……”
“我可以托我姑父买,是要‘张弓’还是要‘茅台’?”新兵蛋子这时破涕而笑,转悲为喜。
瘦便搜出身上所有的积蓄。点点,十七张两元的三十五张五角的,加起来满共只有五十多元钱。
新兵蛋子说:“我托姑父给你弄茅台吧,不够我给垫!”新兵蛋子很侠义地拍拍他的行囊。
新兵蛋子下山去了。
新兵蛋子天黑的时候才回来,果然弄回来一瓶茅台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