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死而复生 - 天攻地略 - 木三观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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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死而复生

疼痛是无法习惯的,但人有时也可以麻木。曼陀罗汤可以帮助人麻痹掉自己的知觉,从而不太能感受得到痛楚,但感受不到是不是就代表不存在呢?这是一个哲学的问题,又是一个医学的问题,很适合迦蓝这种巫医派的学者研究。可惜迦蓝已经死了,伏骄男也只能通过迦蓝的遗产习得这个派系医学的皮毛,当然,这些学识已经足够让他配好曼陀罗汤给魏略止痛。

火灾带来的恐惧,不止是关于死亡的。如果那个时候有个神仙满身光环地飞出来和他说你会完好地活下来,他都不敢相信。然而迦蓝救了他,让他像是一块无瑕的白壁般地保存下来,仍是那个倜傥的美人,还多了一份神圣的使命。

伏骄男沉浸在回忆之中,有时庆幸,有时伤感,有时困惑,仿佛他连自己是谁都分辨不出了。一方面,他既无法承继迦蓝的遗志,当这个悲天悯人的圣宗,另一方面,他又无法回头去做个无法无天的山贼,有时他还为曾经的自己感到负罪。一场大火之后,烧出了两个他。

魏略从床上醒来,刚醒来的时候,他是有些迷茫的,然而,他又很快清醒过来,眼珠一转,便看见伏骄男一袭白色的僧衣立在窗旁,看着外头的云卷云舒,那清风带起,伏骄男的衣袂也似是蓝天中那或卷或舒的白云。魏略无法解读伏骄男脸上的表情,他只能尝试解读伏骄男的行为,他干咳两声,终于将伏骄男从沉思中惊醒。伏骄男扭过头来,见魏略已经醒来了,并没有走近他,只是露出一丝笑容,说道:“头还疼么?”魏略摇了摇头,说道:“不疼了,谢谢圣宗。”伏骄男听得魏略这生硬疏离的语气,便点了点头,抖了抖衣袖,说道:“那我也不打扰你歇息了。”魏略忽然意识到什么,又问道:“要是我不头痛,你打算什么时候才来看我呢?”伏骄男答道:“大概是到你想见我的时候。”

当伏骄男被告知傅天略乃是柳祁养在深宅多年的“略儿”时,他就知道这个人已经另有所属了。他从略儿的情态判断,略儿与柳祁非常亲昵熟悉,大概在爱恋之中。那伏骄男也一早做好心理建设,略儿恋上柳祁,一时半刻是无法接受伏骄男的介入的。为了不让略儿有抵触情绪,伏骄男打算先让金山伺候他,让他慢慢接受自己以前的身份,再渐渐引入一些证据,让他逐步了解事实的真相,如略儿不从心底接受这些事实,他就仍是柳祁家的略儿,他肯定接受不了伏骄男的亲近的。在略儿还惦记着柳祁的时候,伏骄男贸然亲近,恐怕会引起许多不理想的反应。当然,伏骄男的思路都是基于略儿就是傅天略的前提下设计的。

魏略不知道这些内情,便觉得奇怪。倒是傅幽人明白,才跟魏略说了那句“圣宗怕吓着你”。傅幽人越是明白伏骄男的柔情,心里也越觉得甜,越甜又越觉得苦。傅幽人在宫里当差的时候,心里还挂着这件事,在皇帝跟前有时也露出些愁苦的样子。皇帝偶尔得跟他说些玩笑话,有时又拉着幽人说:“现在鸳鸯也开始跟朕说两句话了,朕心甚慰呢!”三不五时的,皇帝又说今天鸳鸯跟他说了多少句话了,真是好呀。傅幽人听见,也觉不安,却说道:“可是这鸳鸯也不让碰,皇上倒不考虑宠幸一下其他嫔妃么?”皇帝想了想,又说道:“哎呀,这个呀……可是我觉得宠幸嫔妃没有跟男人一起舒服啊。”有道是:经历过前列腺高潮的男人怎么能够轻易被弱女子满足呢?

傅幽人便笑道:“这也容易!世上就只有鸳鸯一个男人了么?”皇帝却叹道:“世上男人虽多,但要容貌姣好、纤合度,长得貌美、身体又要强健的却很少呀。”这么说了一下,皇帝又忽然说道:“咦?又健又美,好像伏迦蓝……”傅幽人听了这话,心内警铃大作,也是慌不择路、口不择言就道:“或者……呃、那个……那个祁公呀。”皇上一听,一时很惊讶,因为他从来没有以这样的眼光审视过柳祁,回头听傅幽人这么一说,忽然觉得很有道理,便道:“他虽然比起鸳鸯和迦蓝要逊色不少,但其实也算俊美。而且听说他这方面也很风流呀。”傅幽人却恨不得打自己两个嘴巴子,就是伏鸳鸯这种不知冷暖的大男孩都能操控皇帝,好不容易才搞下来,真让柳祁爬上了龙床,还不把这个小皇帝按在手心里随意搓弄么?

只是傅幽人转念一想,还好这个皇帝毕竟是帝皇家长大、自小渴望开后宫的直男,也没什么非要从今只和伏鸳鸯睡觉的想法,还是可以抢救一下的。只是傅幽人又想到,这个皇上之前宠幸妃子却不举,不知找个什么男人来才好提起皇帝的兴趣?如果皇帝搞基的口味已经养到柳祁这样才能上合格线的,那么一时间给他找个能够提起他兴趣的最好还床技过人的也很困难啊!

昭夕兮名义上和傅幽人同级,但是直到现在才借助天降装备“伏骄男之青睐”终于在皇宫获得了傅幽人同等的权限,除了能够在御书房工作外,还能自由出入龙宫,对大内的一切事务有极高的话语权。也是这样,他才深深地明白到为什么傅幽人那么珍惜放假的每一分、每一秒。由于皇帝的懒政,御书房的事情其实还很简单,现在让昭夕兮这个阉割很久但灵魂上还是直男的先生去管理后宫内廷事务,简直是地狱模式。傅幽人也有考虑到这一点,所以还是有帮忙的,有时候傅幽人还跟他说底下的人都是老员工了,很会干活了,他可以别那么忙,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是在于昭夕兮闭着眼睛这个内廷还是能够运转的,坏处就是昭夕兮睁大眼睛都很可能被这些老油条蒙过去。傅幽人仍保留着皇帝头号近侍的职位,这个很重要,他将昭夕兮安置到了皇后身边,让他跟随皇后,皇后本人自不必说,她身边那些个婢女、姑姑都是厉害的姑奶奶,让昭夕兮在那儿刷一下经验,有他的好处。

傅幽人指导昭夕兮处理这些事情,也是为了他多学习学习,如果连内廷这些“没有卵用”的刁奴和“有卵没用”的妃子都对付不过来,这昭夕兮怎么能够配得上伏骄男的期望?同样地,因为伏骄男对那个流星寄予厚望,所以傅幽人也每天挥舞着小皮鞭逼着流星读书上进,跟望子成龙逼子上衡水中学的父母没有两样。说真话,如果不是伏骄男看重流星,傅幽人还挺想推流星去给皇帝侍寝的。那流星外形算得上盘正条顺,而且由他这与多名男子保持关系的经验可以推测他对皇帝这种无知少男很有一手啊。

刚好,魏略平日头风不发作也是活蹦乱跳的少年一枚,一直关在房间里也很无聊。傅幽人对他有天然的好感,不忍心见他长日无聊,就让他当老师教导流星文化知识,傅幽人有空的时候监督流星之余也一起听听课。那径山寺龙蛇混杂,他只住径山寺禁区。禁区不但游客禁止入内,连寺内的僧人也不能够随便出入。有时魏略撒娇要出门,傅幽人也会悄悄地把魏略带进马车,暗度陈仓偷运出去。对此伏骄男有所耳闻,但也睁只眼闭只眼,只做不知。

魏略常年闭门不出,因此对外头种种事物也很是好奇,总是探头探脑的,看见小玩意就想要,看见杂书就要翻,傅幽人只好笑着在旁边付钱,又说道:“你买小玩意就罢了,下次买书让流星一起来。”魏略却说:“他正是用功启蒙的关头,怎么可以看杂书?”傅幽人却笑道:“哪里是让他看杂书了?不过是看他力壮,叫他搬书而已。”魏略便看见自己欢喜过头,已挑了一大垒的书,书贩子将它们捆成了沉甸甸的两摞。傅幽人又给了钱,本意让车夫将书搬运,但魏略又想到车夫本来是要伺候傅幽人的,无端还得搬书,岂不是大费工夫,那魏略便说道:“先把书寄存在这儿,等流星做完功课了就叫他来拿。”傅幽人点点头说:“这也好的。”

魏略和傅幽人一起回了径山寺,手里还拿着两袋炸鱼干,又笑着悄悄跟傅幽人说:“我晚上饿了也能悄悄儿开荤了。”那傅幽人只撇嘴道:“你也太守规矩了,咱们寺里难道就没人吃肉?”魏略歪着脖子想了想,又问道:“那圣宗是吃肉的。”傅幽人一阵讶异,说道:“你怎么这么说?”魏略便道:“不吃肉的人哪得那么魁梧?”傅幽人不置可否,却说道:“那是他天生的。再说了,他是堂堂圣宗,怎么还得吃肉?”魏略却笑道:“可不是么,堂堂圣宗吃肉也不得光明正大,也是可怜得很。”那傅幽人也不知该说什么,却忽然听见背后有人说道:“可不是么?”傅幽人一听就觉得心脏发麻,不用回头,他都分辨得来是伏骄男的声音。

魏略倒是很干脆地扭过头,直接看着伏骄男,见伏骄男身上穿绿色的长衫,后边跟着个大叔模样的侍从,越发显得伏骄男清新脱俗。傅幽人认得那个侍从,这大叔原来也是个流民,被迦蓝收编了,如今又放进来了径山寺,取了个号叫“阿大”。傅幽人认得这个阿大,心里有点疑问,便说:“最近倒没见到小才在大人跟前?”伏骄男闻言,似乎想起了什么,才道:“哦,瞧我这记性,本来想跟你说来着,刚好魏公子的事出了,我倒忘了。”说着,伏骄男顿了顿,又道:“我打发他去硐子谷办事了。”硐子谷离京城也不远,然而那儿是柳祁的地盘,这使傅幽人更加在意了。那傅幽人想追问下去,但想到魏略也在,不便多说这些,便点了点头,再也无话。那魏略没见过小才,也对这号人物没什么兴趣,反而还纠结在刚才的话题上,便问道:“那圣宗到底吃不吃肉呢?”伏骄男便微笑回答:“咱们庸道宗没有这个规矩,只是现在寄居径山寺,还是入乡随俗的好。”魏略却说道:“我看径山寺酒肉和尚就不少。圣宗大可随此俗。”伏骄男只微笑道:“善哉。”

傅幽人心里实在放不下,打发了魏略回去后,又去找伏骄男问小才的事。傅幽人想道,自己身为臣下,自然不能够要求伏骄男将全盘计划都告诉他,但他还是可以探问探问的,若伏骄男不肯说,他就自己暗自找答案就是了。那傅幽人便对伏骄男说道:“硐子谷那儿是柳家的地方,小才在那儿办事可要谨慎些,要不然让我再派两个可信的人去协助吧?”伏骄男却笑道:“你也小心太过了。”傅幽人便道:“多少人盯着呢,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那伏骄男却说道:“我就是怕你这么操心,你有多少个眼睛、多少颗心,能够管得着这么多?”傅幽人便只想说“尽心尽力而已了”,那伏骄男却不曾让他说完,又说:“我知道之前小才也曾惹过你,我已警告他了,他不许再寻你的不是,你也不许查他,就这么定了。你若违反,就是打本宗的脸了。”傅幽人无奈一笑,说道:“小才怎么惹我了?我怎么连个影儿都不知道!就是有,我也犯不着理他。”伏骄男笑着点头道:“这样的话,我喜欢听。”

傅幽人思忖了半天,又说:“关于皇上那边,我想趁着现在伏鸳鸯不侍寝,给皇上安排一些侍寝的人选,好让他渐渐忘了伏鸳鸯。”伏骄男沉默了半晌,却道:“你不是说皇上为他丢了魂魄,哪就这么容易使他忘了人?”傅幽人却笑道:“这世上有人专情有人多情,哪能一概而论呢?皇上若真是钟爱伏鸳鸯一辈子,也未必看不上旁人,何况谁又知道皇上这样的少年是不是见一个、爱一个呢?他以前对几个妃子也是情有独钟的,也是慢慢的就淡了。”伏骄男叹了口气,便说:“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傅幽人见伏骄男露出愁容,也甚为揪心,便问道:“大人是不是还在为略公子的事情而忧心?我看他今天倒是和大人说说笑笑的,倒不是怕生的模样,慢慢就好了。”伏骄男却问道:“怎么算是‘慢慢就好了’?”傅幽人一愣,又说道:“他确实一直不肯信金山的话……但是,他慢慢就能知道圣宗对他是好的。”伏骄男便道:“他当然知道,但这也没什么意思了。”说着,伏骄男又笑一笑,说:“你也别操心那么多了,回去歇着罢。”傅幽人也觉得把天聊死了,只好尴尬地告退。

那傅幽人从珈蓝居出来,便一路浑浑噩噩地走着。他心里难说什么滋味,他既不愿意伏骄男那么寂寞,又不愿意伏骄男去快活,他既希望伏骄男寂寞伤心,又希望伏骄男风流快活。闹到最后,他就为自己的愚蠢和疯狂而惭愧羞耻。他低着头走着路,忽然听见别人唤他。他才冷静了一张棺材脸,抬起头来看,原来是管御泉司的王奂。那王奂拜道:“傅郎万福啊。”傅幽人便说道:“真巧啊。”那王奂笑道:“可不是么?正有事找您呢!”傅幽人眼珠一转,问道:“难道是花姬有什么问题么?”王奂便笑道:“以前就听说傅郎能干,后宫的人都说您坐在那儿一盘算,整个内廷的事情都能知道,果然是真的啊。”傅幽人却道:“少来这一套,说吧,什么事?”王奂`着脸笑道:“哎呀,事情是这样子的,花姬的儿子病了,她跪着求药呢。这事情呀,我看么,若是花姬病了,那也好打发,只是那孩子么,到底是……小人也不敢怠慢,立马就来请傅郎的意思。”傅幽人便冷笑道:“我可不是说过,孩子在日度宫金奴银婢的养着不好?她非要抢过去的,我可说她是要后悔的。只把我的好心肝当做驴肝肺,如今她可知道后悔?”王奂一拍手,说道:“可不是么!我就说傅郎说得特别对!她就是要悔恨的。”傅幽人却说道:“她说了后悔了么?”王奂便道:“呃,这小人倒没问,她也没说。”傅幽人却笑道:“你去问问她,后悔不后悔。叫她知道悔改。”王奂也不明所以,那傅幽人却道:“你去一字不落地跟她说,她能明白我的意思的。”王奂忙答应着去了。

天凉了,成人也容易生病,何况小孩子呢。且那孩子跟着花姬,多少苦吃不完,一下就病倒了。花姬听了王奂的转述,心内也是一片悲哀,也是泣不成声,然而无计可施,只好抱着怀里的孩子,一边跑一边哭,到了傅幽人的房间,也没人拦她,可见是等着她要来的。她也是一咬牙,便跪倒在门边,哭着说:“傅郎,您说的都对,是妾不知好人心,是妾太过自私了,请傅郎原谅我,请傅郎……请傅郎把……”那花姬心中痛绝,却仍咬牙说道:“请傅郎将孩子领走,给他好好的生活吧!”傅幽人本来想晾她久一点,可他却忽然记起当年安氏也是这样跪倒在太后的门边,甘愿为奴为婢,甘愿骨肉分离,不过是为了换来孩子片刻的安稳,如今竟是傅幽人站在了这个高处,他心里竟没有一丝的痛快,只有无尽的寒意。他慢慢地开了门,脸上仍然带着那冰冷的表情,以他沙哑的声线说道:“如花氏您当初所说,您是奉旨的,我可不敢轻易夺走您的孩子。”那花姬何等聪明,早已备好血书一封,奉予幽人,又哭道:“这是妾自己求的!”如今花姬已是走投无路,也是饭也吃不饱的,自然没有那颜料能做她的假血书,这真真是她泣血之作。傅幽人淡然一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倒在地的花姬,脸上挂着胜利的笑容,心中却是一片茫然。傅幽人又明白,自己这辈子都逃不过阴毒阉人这个角色。

这里除了傅幽人、花姬彻夜无眠,还有那珈蓝居的主人。伏骄男平日还是那个样子,到了独处的时候总是万分抑郁,夜不成寐。有时候伏骄男苦闷地饮下许多酒才能入睡,然而第二天的状态会很差,毕竟他还是有不少事要处理的,醉醺醺也无法治军。所以他就不能靠酒精,更睡不着,只能清醒地扛着心中的阵痛。阿大作为随从,也注意到这个情况,只是他自己一个大男人也不知道怎么劝慰另外一个大男人。然而阿大根据多年的人生经验,他觉得这个肯定是和傅天略有关系的。

这晚上,伏骄男更是如泥塑木偶一样,一瞬不瞬地坐在窗边,任凉风吹他没头发的头顶。阿大倒担心伏骄男这样吹风会受凉,又想给他盖个毯子,戴个头巾什么的,然而伏骄男却一副生人勿进的态度,语气冷静地命令阿大退下,不要吵着他思考人生。阿大心想这不是办法啊,跑了出去之后,又想:“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便自作主张,请魏略到珈蓝居去弹琴。

魏略听到了这个说法,心里觉得很不以为然,又道:“想干屁股就干屁股,还弹琴?这些伪君子真可厌!”魏略原本想推辞,但思忖一番,又道:“还是去吧,好歹跟他把话说明白。”那魏略便施施然地抱着琴往院外走去。金山也无法陪他,因为数日前金山就被调走了,似乎有什么外派的差事。

那魏略到了珈蓝居,敲了两下门,却无人应答。他皱起眉,想道:“还装矜持?玩神秘?”本来他对迦蓝的印象还挺好的,现在倒是多了几分嫌弃。他又强行推开门,便见里头窗户大开,清风和明月都能入屋,而伏迦蓝一袭白衣在蒲团上打坐,似是人间的清风明月。

伏骄男并不理会入屋的人,自顾自地瞑目沉思。魏略见伏迦蓝这样沉静,便暗暗觉得自己误会伏迦蓝了,这伏迦蓝没有在装逼,是真特么睡着了。所以么,这么晚才来约人,自己反睡着了,多么的尴尬。魏略本想转身离去,但心想“唉,来都来了”,便将琴放在几上,自顾自地拨弦弹奏起来。他的曲艺是柳祁亲自点拨的,自然不差,只是靡靡之音,弹的也是时兴的音乐,不太适合这青灯古佛。他自己也觉得弹得不对,便打算草草结尾,却抬眼忽见那伏骄男微微睁目,以一种感伤的眼神看向了自己。

魏略无法读懂这种沉重的哀伤,只是这一瞬间,他都被感染得有些难过,故他指尖弹奏的乐章也变得忧伤起来。魏略忽然记得有一首伤情之乐,乃是一日柳祁醉酒时所授的。他虽然学会了,但柳祁却不许他再弹。原来这是一首哀乐,除了酒醉,柳祁最后一次弹那首曲是在他生母下葬之时,此举当时还遭到老侯爷的训斥,老侯爷认为这是不体面的行为。魏略忽然想起这首曲子,便拨弦变调,改弹起这首哀乐来。这曲调动听、古朴,却透着不祥,由魏略这样弹奏,每一段旋律都好似能够从伏骄男的心里挖出一勺肉。伏骄男心疼不止,抬起颤抖的手来,说道:“不可,不可。”

魏略忙住了手,方惊觉自己对着个大活人弹了首哀乐,惭愧地说道:“我真是该死。”伏骄男却苦笑道:“你弹得很好。是我的心不好。”魏略不明白,伏迦蓝向来云淡风轻,何以忽然这样脆弱敏感起来。那魏略又低下了头,半晌只扯开话题说:“怎么金山不见了?”伏骄男便道:“我派他去办差事了,况且听说你也挺烦他的。”魏略听了,无奈一笑,说道:“这是什么话?我倒很欣赏他,就是有时候他一直说话,有点太唠叨了。”伏骄男微微垂下眼睑,说道:“你是不是烦他老是说你是傅天略?”魏略闻言一怔,半晌,他方小心翼翼地问道:“我真的是傅天略么?”伏骄男看向窗外无情的明月,说道:“你觉得你是么?”魏略鼓起勇气,说道:“这正是我今晚想来见圣宗的原因,我觉得您认错人了。”伏骄男却是惨然一笑,说道:“我知道。”

魏略却是十分震惊,他和伏骄男也没说过几句话,但伏骄男却已经发现了他不是傅天略,而金山与他朝夕相对,还天天嚷着他是主人。那魏略方知道伏骄男为何如此哀伤。如果他不是傅天略,那么傅天略真的很可能已经死了。魏略也是一叹,苦笑道:“你们都那么喜欢他,可见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伏骄男把眉一扬,问道:“‘我们’?”魏略便说:“您、金山?还有……柳祁啊。”说到“柳祁”二字时,魏略心内也是有诸多愤懑。那伏骄男何尝不是,他冷道:“金山那我没话说,然而柳祁么,他可说不上!”那魏略便道:“大概他和傅天略有很多恩怨,可是……可是我看他对我……也是看得出他对傅天略很喜欢的。”伏骄男听了这话,更为鄙夷:“这话我原不该说,怕得罪了阁下。但要他真的喜欢天略这个人,花那么多时间给你学琴棋书画,还不如教你骑马、射箭,再不济也得教会你一口流利的脏话。”

可是么,傅幽人是不说脏话的。他总是静静的,他站在那儿能够像个死人一样,动也不动一步。他有时也自嘲,如果他以前有这个定力,什么琴棋书画学不好。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晚了,他只默默坐在椅子上,看着房间里团团转的太医及医女。又有太医上前说:“不过是小儿常见的风寒。不必过于担心。”傅幽人点了点头,又摸着那孩子发烫的额头,语气仍是惯常的冰冷,道:“既然如此,你们可别到时候没个分寸的,闹得孩子得个什么病根儿,又说这也很常见。我没读什么书,可听不懂你们说的那些道理。”那些个御医便也都点头如捣蒜,战战兢兢地继续从事起这份古风小说风险最高的职业。傅幽人看着这孩子,心中有些怜悯,但筹谋和算计还是占了上风,他只想道:“可惜这孩子不是真正的皇室血脉。不然是真的奇货可居。”然而,他转念一想,这皇帝如果继续这种生活作风,恐怕真的没皇子了。

皇太后何尝不担心此事,她原本希望皇后能够快点生个皇子,后来么,她都想着随便哪个女人能生一个皇帝的娃就得烧高香了。现在呢,她压根儿不关心这个问题。甚至说,她还挺愿意皇帝一直无后,这样她才好让伏骄男归宗。现在,花姬儿子已从宗牒除名,皇帝又继续处于无后状态,只是她还仍然不好让伏骄男归宗。她开始担心伏家在和柳家悄悄勾结起来了。神圣伏家见自己一个圣后挂了、一个圣子废了、一个神圣将军没了,真特么是活见鬼了。神圣伏家没找她来投诚,那必然就是倒向了柳家那一边了。

“真是头痛。”皇太后扶着额头,叹道,“鸾音呀,你说我是不是要的太多了?”鸾音连忙说道:“怎么会呢?娘娘如今所做的,只是将公子骄男应得的还给他罢了。”皇太后心中顿生豁然之感,又哀切怨恨起来:“若非当时先帝,怎么会有今日的局面?我自己受苦就罢了,怎么让骄男也这样一路坎坷地过来?”皇太后对先帝的怨恨可谓是与日俱增,至死难忘。杀熊妃,灭熊家,她难以说明是为了报复熊妃还是报复先帝,难道她不够聪明,还不明白先帝根本对熊妃也没有真爱?他对熊妃和对太后一样,只不过是将这女人当成一只棋子,昨天才缠绵缱绻,今天就能看着你去死。先帝在九泉之下看见熊妃母子,应该也不会感伤、更不会羞愧吧?不知道先帝看到伏圣后的冤魂,是否也一样平和呢?皇太后又想,或许先帝最喜欢的从来都是伏依依。这个帝皇自诩英明,一直想远离这个红颜祸水,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与之幽会,对这个圣女的离经叛道包容放纵,临死前还给了伏依依全身而退的后路。他那么喜欢伏依依,大概不仅因为伏依依那仙女一般的皮囊,更因为伏依依的心一直都没有被先帝掌控住。伏依依是她们三个中最冷静的一个,是她最先认清了先帝的无情,一直想办法脱离这摊浑水,然而,这个漩涡一旦卷进了谁也无法逃离。她还是败了,没命了。

日度宫修建的时候,就说是给皇太后作修行之用的,所以神堂甚多。有一处则在皇太后寝室附近,顺着一处游廊行走,不过百步就到。那皇太后和鸾音秉烛来到神堂,看着里头供着几个人的牌位,有那自杀的国舅爷的,也有那自杀的伏圣后的。谁也不曾想过皇太后居然会供奉伏依依的牌位。大概是伏依依终于死了,儿子又终于找回来了,皇太后心态平和了许多,她默默地看着那个牌位,又转过头,和鸾音说:“其实我第一眼看她的时候,是挺喜欢这个小姑娘的。”说着,皇太后看着自己袖子上繁复的刺绣,呆呆地说道:“其实我现在也挺喜欢她的。”说罢,皇太后长叹一声,道:“可惜,只怕到来世我们都做不成朋友的,因为我现在还盘算着灭她满门啊!”鸾音也不知该说什么,只道:“现夜色晚了,太后还是早些歇息罢?”皇太后便笑笑,说:“我去看看温席罢。”皇太后和鸾音到了温席所住的小院,那温席也未眠,只在独自抚琴。皇太后只在他那儿听琴,只是年纪大了熬不住,听了没两首就掌不住睡过去了。温席停下拨弄琴弦的手,慢慢地走到皇太后的身旁,灯烛明灭,仍能看得见太后脸上岁月沧桑的痕迹。温席本来很愿意怜悯她、怜爱她饱受风霜的心,然而,温席做不到。他全家一夜之间忽然遭灭顶之灾,不过是因为这个女人一句云淡风轻的“那就都抄了罢”。

柳祁将温席送给皇太后,是他特别自满的一步。温席的清高和自负都是真的,他也没承诺做柳祁的探子,除了探问家人的情况之外,他果然没有给柳祁传过一字一句。温席让皇太后很放心,他不问不听,不看不说,柳祁对此也很满意。他知道,温席就算不肯听他的话,但也总有一日会派得上用场的。总有一日,他能成为柳祁最好用的一把剑去刺入皇太后的胸口。

集市上定下的书已经送到了魏略的房间。魏略也是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只能读书打发时间,随手解了捆起来的书,却在解绑那时见这摞书中飘出了一张便笺。魏略皱起眉来,执起了那便笺来,上面的字迹可谓是熟悉至极,便是柳祁写得最溜的柳体。柳公权的笔法宗旨是“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所以柳祁总笑说:“看我的柳体,就知道我心正。”这可谓是最强反讽。文品和人品真的不能够等同。

魏略暗悔自己无用,不过是从便笺上闻得熟悉的香气,从笺纸上看见几个熟悉的字体,他就那样心潮翻涌起来,岂不是一点骨气都没有么?他又知道了,柳祁一直派人盯着呢,所以他去买书的事情柳祁知道了,又见他没有立即把书带走,便趁机让人动手脚放了一纸便笺夹杂书中,为的就是让魏略看见。

傅幽人在宫外搜罗美人,也不知按什么标准,只说要伏鸳鸯、伏迦蓝这样的长相的。御泉司那些俗家子弟许多都是见过伏鸳鸯的,听了都大叫:“哎哟,伏家这两个的,一百个也挑不出一个的!”傅幽人冷笑道:“就是有个眼睛鼻子像也是像。”那人笑道:“还眼睛、鼻子?有个眉毛像的就差不多了。”傅幽人便道:“办不到就别废话!”却有个人说:“说美人呀,以前风尘坊倒有许多好的,那坊主更是一等一的。”那人问道:“是哪个风尘坊?”那兄弟便答:“我也忘了,反正好几年前是烧没了的。”傅幽人心中一动,却冷道:“别提那些没影儿的。”便有个俗家子弟提到:“以前那儿美人多,但若说美男子的话,谁比得过柳公家里呀?我那天好运气去蹭酒吃,就见他家里那个吹拉的小童都水灵水灵的,又会哄人又会说话,可得人疼啦。”那去过风尘坊的子弟却冷笑说:“那你真是年纪小,不知道以前那柳公天天追在教坊那个坊主的屁股后面讨好。”傅幽人却道:“这人都死了,你还说什么好说的。”那人便笑道:“你看,傅郎也听说过呢!哎,那坊主好像就是姓傅的。”也有个子弟点头说道:“我倒想起来了,是傅家教坊,掌管的是一兄一弟,都是美人。那个兄长被以前辅政王家的小王爷收了去了,如今在江南住着,活得跟个诰命似的,那可得意的呀。倒是那弟弟是个命苦的,一场大火烧死了,尸骨都抓不到一把。”傅幽人闻言,微微挑起眉,说道:“你怎么就知道人家在江南的事了?”那人便笑道:“我也是那儿过来的,有次也恰好碰见,见那傅家的长公子身上戴的玉跟他的脸一样,银月一样的,身边七八个仆人伺候着,添炭的两个,放香的两个,还有拿手帕的、捧炉子的,连小王爷也捧着他,谈话间却跟个大姑娘一样,连现在一贯钱值多少都不知道,说他似诰命也是轻了呢。”傅幽人闻言不觉心中慢慢地暖了起来,满心都洋溢出一种久违的幸福感,欣慰得几乎掉下泪来。

从幽思中缓过来后,傅幽人又想起来,京中还是有不少人认得傅天略的,如果放任魏略随意行走,恐怕会造成一些麻烦。金山也提议过让魏略尽早恢复身份,只说:“说他杀人放火也是无凭无据呀,况且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不如趁机一并销案了,恢复他的身份。”傅幽人却有些私心,不想就这样让魏略顶替傅天略活下去。有时候他甚至有些自私地想:“凭什么他不须吃傅天略吃过的苦,就能全盘接收傅天略该享有的甜?”

傅幽人一时也分不清他对魏略的情感态度,喜欢么?讨厌么?羡慕么?妒忌么?他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也成了这样拖泥带水的人。他走到窗边,仍能听见魏略调琴的声音,傅幽人虽然不曾认真钻研琴棋书画,但因为自身的经历,他对这些还都是粗通的。他见魏略素手按弦,传出的音时高时低的,不成曲调,但颇有意趣。傅幽人推门进屋,径自落座,魏略也不理会,二人早已颇为熟稔,大可免去一切虚礼。

魏略一边调琴,一边笑道:“金山出去办事了,可没人伺候了,劳傅郎自己斟茶了。”傅幽人笑笑,倒了一杯水,又说:“早说多放几个人到你屋子伺候,你又不要。”魏略笑道:“我不喜欢那么多人,没心思管他们。”傅幽人又笑道:“哪需要管呢?”魏略却道:“你们都很有心,我这儿什么都不缺,不用搞那么大排场。”傅幽人摇头说道:“若真的什么都不缺?怎么还巴巴的打发金山出门去?”魏略却说道:“我就是嫌他聒噪,才叫他去的。还要来两个人,我受不了。”傅幽人自顾自地倒水,边说:“那也奇怪,他居然有那么多话?我都不知道。”魏略却道:“来来去去都是那些!听得我头都胀了,很需要清静。”

傅幽人喝了杯中的水,润湿了喉咙,才慢慢地说:“那你是什么想法?”魏略方停住手上的活计,抬起头来,脸上也是一片茫然。他缓缓说道:“我不知道。”这话太过诚恳,让傅幽人心中颇有不忍。那魏略又说:“柳祁说他想见我。”傅幽人闻言一震,问道:“他找人给你递话了?”魏略点了点头,说道:“他说了,如果我想知道自己是谁,只能问他去。”这倒是一个极有力的劝说,对此时此刻的魏略来说也是一个无可抵挡的诱惑。

魏略这么说了,意思就是让傅幽人带他去见柳祁,这件事要避过伏骄男进行。傅幽人哪里不懂,但他却忧心忡忡,说道:“你觉得柳祁会那么干脆地告诉你真相吗?”魏略却道:“也许不会,也许会。总得试试。”傅幽人叹了口气,说道:“你和他相处那么久了,肯定知道他的个性,说不定他还记恨着你,可不会对你太过柔善的。”魏略定定地看着傅天略,无比镇定地说道:“那我倒不怕。”魏略不怕柳祁对自己刻薄,反而怕柳祁对自己温柔。

然而,魏略顿了顿,又说道:“你说他会不会趁机把我绑回去?像你们把我抢走一样,来用强的。”那傅幽人却说道:“这机会不大。柳祁不大是一个会用强的人。我就是怕他想出什么招儿让你心甘情愿跟他回去。”魏略一撇嘴,带点小骄傲地说:“那我还不至于那么贱。”傅幽人便笑笑,说:“然而么,我还是不敢。若你出了什么差池,圣宗拿我是问,我担待不起。”魏略闻言却笑道:“不会的。”又是对傅幽人一番软磨硬泡,傅幽人也不置可否。

傅幽人倒不敢断然拒绝魏略,他可了解魏略的性子了,他不答应的话,魏略又该寻思什么诡计,非要翻墙出去,那麻烦就大了。故傅幽人这边对魏略是不置可否,那边马上就找伏迦蓝打小报告了。这人们在伏骄男跟前久了,都会随意很多。像傅幽人在径山寺也不守规矩,横冲直撞,没报告就直接跑进珈蓝居了。自然,伏骄男总称手下为弟兄,对于这些横冲直撞啊、出言顶撞啊,伏骄男从来都不在意。也是这样,小才这类人颇为不适应,而像流星、傅幽人这些天生骨子里就爱骄爱蛮的倒越发肆意起来。

傅幽人径自进了书房,却见伏迦蓝在那儿正坐着,手边放着几本经文,他也没看,放在他面前的是两本旧书,一本写着汉文,一本则是番文,伏骄男似乎在比照着什么,因此对照着查看,手上还悬笔作记,很是用功的样子。阿大这个大老粗在旁边还帮着磨墨,居然也是有模有样的。却见傅幽人来了,伏迦蓝才放下笔杆,微微一笑,说道:“小鬼儿,又有什么新鲜事?”那傅幽人叹了口气,径自坐下来,就把魏略要与柳祁会面的事说了,说完,他又自己先反省说:“都是我做事不当心,大人原本说了不让他见外人的,我还悄悄地把他带出去,真是我的过错。”伏骄男还不了解傅幽人的性子么,明知傅幽人这么说只是场面话,傅幽人心里才不觉得有什么愧疚的,就算不把人带出去,柳祁那猴儿还没办法带个话?那伏骄男便也场面场面地说:“这也不怪你,柳祁连日度宫都能够放进去人,更何况咱们这儿呢?这也是迟早的事。”傅幽人见伏骄男没有怪罪之意,便放下心来,又说道:“那大人打算怎么办?我看魏公子不会轻易死心的。”伏骄男微微一笑,说道:“这也是人之常情。他既然什么都不记得了,自然要探求答案的。”傅幽人听这话的意思,竟然是伏骄男同意柳祁与魏略会面,这可是出人意料。那傅幽人忙说道:“可谁知道柳祁这个贼子会跟他说什么?”伏骄男便说道:“就算没什么好话,也好过他一个人在这儿胡思乱想罢。”说着,伏骄男便低下头来懒懒地翻着书。傅幽人倒是好奇地说:“大人在看什么,这么样的入神?”

伏骄男笑着说:“这迦蓝的经卷果然有很多和径山寺藏书一脉相承的,我反正也是闲着,便看看有什么差异,找找茬。”傅幽人却不信,伏骄男现在可一点都不闲,就算他偶尔得闲坐着,脑子里也盘算着如今千丝万缕的局势,已经好久没翻迦蓝的经书了,现在忽然翻起来,大概有什么文章。那傅幽人便笑道:“那也是,大人好久都没看经书了,今天天气好,翻来看一看,也有助于心神。阿大,你说是吧?”阿大倒没想到傅幽人忽然叫他,一时不提防却说:“圣宗最近都在翻啊,像是在找什么。”伏骄男看了阿大一眼,又看了傅幽人一眼,用笔杆敲了一下傅幽人的额头,道:“鬼灵精怪!”那傅幽人却微微一笑,问道:“大人在找什么?要不小人帮您一起找?”

阿大却仍然很耿直:“可是傅幽人你又不懂番文。还是别添乱了吧?”傅幽人无奈一笑,却说:“可我会看汉文呀。”阿大却说:“你也不懂医。”傅幽人闻言便看向伏骄男,说:“大人在钻研医药吗?”伏骄男却对阿大半开玩笑地说:“像你这样嘴上没把门的,我怎么放心让你近侍?”阿大却委屈地说:“又是大人说傅幽人是心腹,我知道的他也可以知道。”傅幽人闻言一笑,心里虽然颇为喜悦,但脸上还装作不以为然的,对阿大道:“这话我知道,还是当着我的面说的。当面说的好话岂能当真呢?你也忒不懂事了。”伏骄男闻言,也是一笑,却对阿大说道:“你看,我原认得小鬼的时候,见他倒每天夹着尾巴做人,好似是个谨慎老实的,才信任他,殊不知现在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傅幽人摇头叹气,说道:“看来大人现在居然不信任我了。那我还是不问了,且先告退罢。”伏骄男便挥挥手说:“去吧、去吧!”傅幽人倒还得去安排魏略、柳祁相会之事。

魏略的苦闷郁结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过分地茫然了。然而,魏略也搞不清楚是“他想见柳祁因为想知道自己的过去”,还是“他想见柳祁并且想知道自己的过去”。魏略有时在梦中,还能看得到芙蓉帐中的柳祁,醒来的时候,却是孑然一身。平日他默默走到院子,便看见金山里追着狗跑,流星一边打跟斗一边背书,今日他梳洗完出门,却看不见一个人影,不想这院门一开,却见傅幽人笑意盈盈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魏略忽然觉得恍惚入了梦中,柳祁还是那一身倜傥的装扮,脸上笑容可掬,这样的风姿、这样的态度,仿佛昔日的龃龉不曾存在过。

原来是傅幽人提起说:“那柳祁还说了,要约魏略到春头渡口那儿的茶寮见面。那儿人虽然多,但我也怕有什么的。”伏骄男却说:“约什么约,要来叫他来。”傅幽人闻言讶异,又说:“只怕他不肯罢?”伏骄男一笑,说:“不肯就别来。闹得我多稀罕祁公驾临一样。”说着,伏骄男便正经下了帖子请柳祁来。柳祁却也果然如约而至了。那柳祁来了径山寺,便要请求拜见,那傅幽人便对伏骄男说:“可要请他来珈蓝居相会?”伏骄男却说:“会什么会?我不见他。”傅幽人却笑道:“您自己下了帖子,却又不见人,可没这个理吧?”伏骄男却道:“别整这些虚的。横竖咱们心知肚明,他来不为见我,我阿弥陀佛的也不想见他,叫他爱哪哪去。”

傅幽人便自己带了柳祁往那魏略居住的院子去。那柳祁左看右看,便说:“这傅郎似乎不是带我去珈蓝居?”那傅幽人心内警钟大作,便道:“祁公虽然是头一回来做客,但倒是轻车熟路,连哪条路去珈蓝居都知道呀。”柳祁笑道:“可不是么!我以前也是虔诚礼佛,经常来这儿的。然而么,后来这儿成了迦蓝之地,我就不敢冒昧惊扰了。这次迦蓝圣宗亲笔下帖邀请,可使柳某不胜欢欣。”傅幽人也淡然一笑,说道:“可惜圣宗忽感不适,无法见您了。还请见谅。”柳祁突然记得伏骄男的一句话“少来虚的”,那语气尤其不似他平日饰演的圣宗角色。

柳祁还以为还得跟伏骄男虚与委蛇十几个回合才能到主题,没想到伏骄男干脆不见他。这让柳祁这个常年浸淫世家、官僚作风浓厚的老油条十分不习惯。然而,他也挺喜欢再见一见那被他惯得太骄傲的魏略。二人见面,也是无话,魏略请傅幽人先行离去,留二人独处。傅幽人虽然担心,但还是出去守在外头。

魏略见着柳祁,也是思潮翻涌,险些失礼,然而,他还是倔强着一张俏脸,抬着下巴笑着说:“我倒好想你的滋味。”然而柳祁的脸上并没有露出难堪的神色,毕竟柳祁能混到今日,他的表情管理还是很到位的。他也是笑笑,说道:“我也想你的滋味了。”魏略冷哼一声,说:“我看你是恨透了我。”柳祁却一笑,说:“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不知道我向来最疼的是你?”魏略扭过头不理他。那柳祁却又款款说道:“你还是这横冲直撞的性子,真是讨嫌,我还记得你也是这样开罪了夫人,险些受罚。我身为她的夫君,不理她的正室之位,也不管她怀着身孕,也要站在你着一边,气得她胎气都不稳了。这可都是你害的。”柳祁提起这事,使魏略一时也很感慨。柳夫人不知道府上有魏略这一号人物,忽然见了,便质问起来,魏略也不知道她是什么身份,言语间便冲撞了。后来他知道了这居然是柳祁的原配夫人,还怀着身孕,也是一个晴天霹雳。然而,他看到柳祁为了袒护自己,连有孕的夫人也不爱惜,竟然觉得很受用。如今回过头来想,魏略真恨不得赏自己两个耳光。

魏略冷然道:“你不提这事还罢,你提了这事,我更为夫人伤心难过。”柳祁托着下巴,端详着魏略那酷似天略的脸露出酷似天略的神态,不觉心荡,但他又想起魏略的不逊,便冷笑道:“你更使我难过!”魏略却道:“这也是你应得的!”柳祁便摇头叹道:“你真是无情啊,我一直把你捧在手心当成宝贝,你却丝毫不念及以往的一点恩情,大概你已经和迦蓝过得你侬我侬了。”魏略却道:“你可不比变着法来问我的话。我只问你,是不是你把我的脑袋弄坏的?”柳祁闻言噗嗤地笑了出来,却说:“你这么聪明伶俐,还说自己脑袋坏了?这世上可有脑子好的人么?”魏略也急了,便道:“你少给我东拉西扯。”柳祁却问道:“我说什么了?”魏略见柳祁就是这样回避问题,只是为了让魏略急躁,魏略反而冷静了下来,他顿了半晌,又挑眉说道:“你大费周章约我见面,难道就是为了说这些废话?”柳祁也笑笑,说道:“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就是傅天略么?”魏略却道:“我当然不是。”柳祁却颇为讶异,因问道:“你倒那么肯定?”魏略却冷笑道:“我是失忆了,又不是失智了!这有什么好想不通的?”柳祁闻言,对魏略又更欣赏了一些,只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魏略却道:“听了金山他们说话,我才渐渐想通了你往日一些古怪的行为。我实在不太明白,但我隐约知道有的时候你在引导我向某一个方向走。现在我懂了,你一直在我身上找一个人的样子。想必,那个人就是傅天略罢?我只是和他容貌相似而已。”说到此处,魏略不禁极度伤心。认识到了这一点,就等于认识到了柳祁从来未对他交付过真心,他倒一直用生命扮演着别人来讨好这个无情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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