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绿光耀九州 - 天攻地略 - 木三观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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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绿光耀九州

皇帝死的时候年纪小,故称哀帝。这哀帝确实很悲哀,头顶的绿光是如此耀眼,可以普照神州大地。他被男宠毒死,男宠与妃子私通之子为继位的唯一合法人选。这说出来真的能够笑掉人的牙,所以为了大众的口腔健康实在不能说呀。毕竟一个好的统治者就是要体察民情,像伏骄男这样的慈善家看来,保持局面的稳定是最重要的,既然让小皇子登基是最优解,那么他就觉得应该这么办。反正他自己也不想当皇帝,无论是黄帽子还是绿帽子,都与他无关。

皇太后显然不这么认为,她一心一意地想伏骄男获得他“应得的”,怎可能看着一个孽种抢了她儿子的皇帝宝座。伏骄男却认真地劝她:“咱们才刚平定边乱两回,现在最需要的是稳定,哀帝暴亡,自然该由小皇子继位。换了谁去当这个皇帝,都是要天下大乱的!”难道皇太后不明白这个道理么?她也是意难平。她恶狠狠地想:“总之本宫不可能把属于我儿子的皇位拱手让给这对狗男女的孽种!”她特别想把这句话宣之于口,但这不是能随便跟人说的,跟伏骄男说也不行,伏骄男是不爱听的。她原来还可以跟鸾音说一说,可是鸾音已经死了。与鸾音的死别,和温席的生离,及和儿子的意见不合,使皇太后前所未有的寂寞。

伏鸳鸯的叛乱不成气候,他敢发动政变,就是因为他拿着禁卫、羽林,有神圣伏家撑腰,并笼络了在京述职的武将余艺,囚禁了安定侯曹姜。余艺愿意为伏鸳鸯卖命,却不是看在死了的伏忍惟面子上,原是因为伏鸳鸯答应了将曹姜的兵马划分给余艺。然而么,余艺这样见利忘义的墙头草,一看见风头不对就立即转向,装作什么都不知的样子。不过太后并不会因此放过他,尽管没有他叛乱的一点实质证据,太后还是以他与鸳鸯“过从甚密”这种模棱两可的罪名将他治死,暂令白华节度使职位空悬。伏鸳鸯被杀之后,禁卫营也迅速被溃破,许多禁卫、羽林得知伏鸳鸯居然刺杀哀帝后也倒戈相向,叛乱一夕之间就镇压下来了,过后仍是风平浪静的,就像是禁宫里只吹过了一阵风一般。

倒是伏骄男名正言顺地将邵郡军拉入了京城,手下纷纷得到封赏,他又亲自改编并执掌禁军及羽林军。这自然是皇太后的懿旨,如今也无人反对了,现在柳祁也乖得屁也不敢放一个。她的敌人一个个地倒下,因此寂寞就寂寞吧,这份寂寞中还是有少许的得意的。皇后不想自己做皇太后的那一天来得这么早,哀帝死不死,她都是过的守寡的日子,区别倒不大。一堆的宫娥倒是哭天抢地,灯火幽微,傅幽人跪在灵柩前却一滴眼泪都没下,睁着眼睛看着众人涕泗横流,如此的哭声喧天,傅幽人却偏偏觉得偌大的禁宫里头只有他唯一一个伤心人。

皇太后慢悠悠地走入了灵堂。今日还有皇后及两个妃子守着,当然还有傅幽人。皇太后看见傅幽人仍是一动不动地跪在棺木旁边,从背影那么一看,倒觉得幽人比皇后都瘦弱。见皇太后入了灵堂,众人连忙磕头拜见,皇太后把手一扬,将众人遣退,唯独留下了傅幽人。说实话,傅幽人现在看见太后倒是心里发憷的,他还记得自己在日度宫里激愤之下痛斥太后无情,也不知道太后有没有记在心里。想必是有的,咱们太后向来记性好得很哩!

皇太后走到棺木旁边,看着这个养子的尸体,很难说她心里的毫无波动的。在这样一番的变动之后,皇太后静下心来,终于在齿颊间咀嚼到了一丝苦涩。她真心为这个养子有一丝难过,也是仅此而已。她俯视着跪地的傅幽人,说道:“你起来吧。”傅幽人跪得久了,膝盖酸软,一时半会倒起不起来,嘴里说着谢恩,身体却摇摇晃晃的大不成个样子,很为狼狈。皇太后想叫鸾音扶他一把,却忽然想起鸾音已经不在了,再说了,如果鸾音还在,也不必她提醒就自然回去扶傅幽人的。念及此,皇太后脸上现出了真切的哀色。

顶替了鸾音职务的也是一个跟随皇太后很久了的姑姑,名为彩梦。彩梦也很机警地上前扶起了傅幽人,并笑道:“傅郎小心些。”傅幽人不敢看太后,只低着头说:“谢谢姑姑。”皇太后给了彩梦一个眼神,彩梦便识趣地退下。她知道如果是鸾音,太后是不会屏退的。

“傅幽人,待丧事过了,你自去罢。”皇太后淡淡地说,“别留在宫里了。”傅幽人闻言一怔,却道:“是奴当差不小心,太后想必不肯用奴了?”皇太后却定定地看着傅幽人,冷道:“抬起脸来。”傅幽人只得依言缓缓抬头,露出一张煞白憔悴的脸。皇太后冷笑一声,说道:“本宫自以为很会看人,却不想看错了你。”傅幽人心里实在不明白,却道:“请太后明示!”太后便说道:“现在本宫才知道,你根本不适合生存在这个宫廷。”说着,太后顿了顿,盯着傅幽人那张灰败的脸,道:“你受不住。”傅幽人听了这话,似被寒风打着的枯枝一样颤抖。太后又说道:“既然是你在禁宫最后一件差事了,可要好好办。”傅幽人不知何言,只能遵命。那太后却似想起什么一样,又说道:“对了,你觉得之后的事该怎么办?”那傅幽人听这话大有文章,忙打醒精神道:“奴不明白太后的意思。”皇太后却冷笑说:“你少装糊涂!尽管说吧,我不怪罪你。”

这种话傅幽人哪敢信,却道:“小人不过一介宫奴,哪能有什么见解?想必娘娘英明,圣宗睿智,早已有了定论。”皇太后却挑起细长的弯刀眉,抿着嘴唇笑了一声,又说道:“你真的觉得我们有了定论了么?那你就是傻子了!”傅幽人当然不觉得皇太后和伏迦蓝有了定论,不然伏骄男也不会拒不进宫,太后这边也不会毫无动静。傅幽人甚至知道他们分歧的地方是什么,当然,这些话他都不好说。皇太后却道:“你说实话罢。拿出你在园子里跟本宫说实话的气魄来!”说到这个,傅幽人更不会说话了,只特别尴尬地讪笑着。皇太后却道:“你那样说我我都没说什么,你现在说实话我还能生气么?”傅幽人小心地斟酌了一下,却道:“娘娘如此英明,自然知道‘大局为重’。”皇太后冷笑道:“你果然很忠于公子骄男。”傅幽人却苦笑道:“连日以来,小人都守在此处,并无见外人,哪里知道谁说了什么?”皇太后便道:“那你们倒想到一处去了。本宫只是不想你也有这等慈善豁达的心肠啊!”傅幽人却摇头说道:“人人都道阉奴都是气量狭小的,奴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奴所以为奴,乃是要忠于主人、忠于社稷的。社稷不安,主人不安,奴也难安。再说了……奴说句不怕被打死的话……”皇太后听了,怡然一笑道:“就等你这话。”

傅幽人也无奈一笑,只道:“花姬让伏鸳鸯行刺皇上,乃是她最毒也是最厉害的一招。如今皇上乃是先帝单传,他如今身死,就是皇太后知道圣宗有继位的资格,但也无从证明了。因为滴血认亲的仪式没有皇上是办不起来的。若皇太后力排众议,非要让圣宗登基,这才真正使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朝野动荡,天下不安,圣宗也将成为千古罪人了。”皇太后听了这话,却道:“这也是大道理,我能不知道么?你说的这些话,倒不至于要被打死的,真真无趣。”傅幽人却又讪笑,说道:“奴自然还有话的。”皇太后便笑着点头。傅幽人便说:“水流翻涌之时,人力是无法违抗大势的,只能待风平浪静之后顺水推舟,再作谋划。您看,如今最顺势的事情难道不是让小皇子登基?奴真的要说句该打死的话了,谁又知道小皇子能活到多大、长到多高呢?”皇太后闻言一笑,说道:“这话确实该打死,你继续说。”傅幽人便道:“小皇子如今登基,正是无兄弟、也无叔伯,正是皇室独苗,按照宗法,若他婚后多年无子,可以收养皇族中合适的人当继子的。圣宗自己不愿意当小皇子继子,那是自然之事,待日后圣宗结婚生子了,再让那儿子入宗室,也是一样的。”这话就是现在让太后的儿子当皇帝是逆天而行了,但是还可以利用这个小皇子年纪小好摆弄,给太后的孙子留个皇位。

皇太后只觉得自己年纪也不小了,那伏骄男还老老实实的当着和尚呢,也不知有生之年能不能盼到孙子当皇帝那一天!可是皇太后转念一想:“如果能够拿捏得当,倒是能借着天子年幼给伏骄男立威,待时机成熟,再图大计。”皇太后特别感谢傅幽人这个古怪奴才提供了一个新的角度,为她开阔了思路。事情也是怪得很,皇太后被傅幽人冲撞了之后,倒是更欣赏傅幽人了。当时在园子里可谓是生死关头,傅幽人表现出的是与以往截然不同的一面,勇敢又感性,和她记忆中那个阴沉的大太监判若两人。对此,皇太后也有些忌讳,她倒记得傅幽人在日度宫居然还揣着暗器,但是她转念一想,这个傅幽人确实是忠于自己的主人的,无论是对哀帝还是对伏骄男,傅幽人都做过冒死相保的事,故皇太后也放心不少,确信这是一个可以留在伏骄男身边的奴才。

柳祁现在唯一的寄望就是皇太后实在想不开,不肯立小皇子为帝。这样他才有借口趁机作乱。曹姜已经为了粮饷的事杠上了兵部尚书――也就是柳祁的盟友,然后曹姜被困禁卫营,却被伏骄男救了一命,这么一来,柳祁都没把握曹姜会站在自己的一边。事实上,曹姜对柳祁也是没什么脾气的,所以才只弹劾兵部尚书,不提柳祁的事。不过么,他也是不会再为柳祁两肋插刀了。柳祁现在也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下,也是特别无措,曾求见伏骄男,伏骄男就是懒得搭理他。柳祁却是无路可走到主动提起傅天略的问题,作为求见的借口,伏骄男让人给他一个简短的回复:不提傅天略,你还能活得久一些。

在皇太后终于同意让小皇子登基时,大局算是稳定下来了。因为皇帝无子,小皇子名正言顺地重回宗室,继任大统。原来的皇后为皇太后,按照律例离宫修行,不得干政。皇太后升为太皇太后,不需要去修行,临朝听制,因小皇子无兄弟,先帝生前无托孤,群臣商议建立辅政内阁。太后却说:“这个事情可以慢慢说,得先把篡位作乱的账算清楚,拨乱才能反正!伏鸳鸯和伏忍惟旧部勾结作出这等谋逆之事,伏氏也称不上神圣了,照理还应夷灭九族才对!”夷灭神圣伏氏,那可是头等大事。毕竟伏、黄、柳三家鼎立乃是当朝的默契,就算偶有失衡,也不会落到灭族。只是此次伏鸳鸯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按照律例伏家确实是应该灭族的。

伏迦蓝铲除乱党、护驾有功,不入伏氏,赐予国姓“金”,加封为护国公,说实话,骄男觉得“金”这姓氏不太符合自己的气质,然而么,事到如今,他也不好再顶着个“伏”姓,且金也确实是他的父姓,他也没话。这个辅政的护国公他也不想当,问题是么,他不当也没人当,摄政太后身边也无人可用了。他也怕自己撂挑子走了,摄政太后疯起来不知能干出什么事情来。他也不想看着摄政太后将伏家、柳家端掉,独尊黄家,天子又那样年幼,如此一来也是国将不国了。

所以金迦蓝大力反对夷灭伏氏,认为只需要将神圣家族的尊命除掉,处置相关人员即可,不应该祸及无辜之人。说起来,大家心知肚明,伏鸳鸯和伏家本家也不亲,谋反这件事伏家本家也没插手,都是蒙在鼓里的。皇太后没想到有人反对夷灭乱党的九族,本来想说“谁求情谁陪葬”,一看是骄男,这霸气宣言也说不出口,故皇太后只好冷道:“你这么菩萨心肠,可比神圣伏家的人神圣多了。”金迦蓝却拉着秦大学士一起反对。这个秦大学士一把年纪举着祖宗家法镌刻的牌子说道:“伏氏不可灭族啊!”骄男便和秦大学士一起跪着求情。太后气得七窍生烟还得礼貌地微笑,最后彼此协商,折衷了,只抄家不灭族。然而,在酷吏的审讯下,那伏家仍是血流成河。

宫门外,伏鸳鸯、花姬的人头都高高悬挂着,与其余将近一百个相关人犯的人头一样,承受着风吹日晒,渐渐开始腐烂,散发出与皇宫瑰丽全不相符、又十分相符的气息,威吓着过路的人,也彰显着太后的权威。群臣也看不太顺眼现在太皇太后一个人摄政,天天嚷着要建立摄政内阁,设三公,这才符合祖宗家法,而且三公中不能有黄氏族人。摄政太后被嚷得没办法,大吼一声:“立就立!”头一个把白术填上去做丞相。言官又嚷嚷着说:“白术是太后侄女婿啊,你以为咱们不知道啊?”摄政太后也嚷回去:“白术姓白还是姓黄?他是娶老婆又不是入赘!我也稀罕他做黄家的呢!他还不乐意!反对的人都翻翻纪录,白家原是个小地方的小财主,和黄家半点儿关系都没有!明明是白术自己考中的科举,做得了丞相!这丞相本就是三公之一,辅政内阁不先定他定谁?他这么好一个人才,就因为娶了个姓黄的女子就弃用吗?”言官们也不好再说什么。摄政太后又提出,这第二个立的御史大夫,就是秦大学士。大家听了都觉得很纳罕,秦大学士向来不服太后,也不服黄家,可以说是谁也不服,天天拿着祖宗家法给皇帝立规矩,没想到居然立他了。但是言官们都十分同意这个提议,基本没人反对。摄政太后便说:“其实秦大学士年纪大了,我也不希望让他操心。只是护国公金迦蓝一直力荐,我考虑再三就同意了。咱们三公现在都是能文的,是不是还差个能武的?”大家就是智障都明白摄政太后的意思了,聪明的都推荐了骄男为太尉,不聪明的也没地方反对。因此就确定了下来,白相爷原本就是丞相,没什么好说的,然后是秦大学士为御史大夫,护国公金迦蓝加封太尉,内阁的三个大老板就这么定了。

傅幽人在宫内仍处理着哀帝的后事。少帝登基的事自然不必他劳心,哀帝的后事倒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傅幽人却独力揽下,他又负责送哀帝遗孀们离宫。哀帝的皇后如今已称皇太后,却没法像摄政太后那样老公一死就呼风唤雨玩男宠,这真不是她畅想的退休生活啊!哀帝没了,新帝不是她儿子,上头还有个天下第一恶婆婆盯着,按照律例她还得去远远的地方清修,真是怎么想怎么惨。只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远远地躲着也好过在摄政太后眼皮底下生活。一众宫妃缟素远去,傅幽人站在宫墙外,看着这些女子伤感的背影,知道这个宫城确实是变天易主了。一念及此,傅幽人也是悲伤不已。

宫外送太后、太妃的仪式也已完了,众仆役都收拾一番。唯有傅幽人一时伤感,独自走开,到了树林之中独处,想要流泪,却也觉得双眼甚干,说起来从日度宫回来这些天傅幽人尽管悲伤,也都冷静自持,在人前人后都没有滴下一滴泪。那傅幽人苦笑不已,倚树而立,却忽听得一声马啸,眼看着从林中奔出一匹红色的宝马,那毛发像是红缨一般鲜艳漂亮,在林荫下也甚为显眼。傅幽人一见此马,立时就怔住了。原来这马名为樱桃,乃是当年傅天略买下在京郊校场养着的好马。当年他就是骑着这匹马跑赢了曹姜的踏雪乌马。如今那樱桃再次朝他奔来,真是仿佛隔世。傅幽人已非昔日,那樱桃却似没有知觉、又似太有知觉,仍认得他,只在他身边打转。傅幽人不想事到如今,一眼认出他来的居然是一匹马,他也是悲喜交加,半晌只颤抖着手,抚摸着樱桃瘦长的脸颊,那触感仿佛是昨日,樱桃乃是红火烈马,但在傅幽人的抚摸下仍是温驯无比。

“你怎么会在这儿?”傅幽人哽咽着嗓音柔声问道。此刻,却又听见马蹄声缓缓的近了,那傅幽人便想道:“想必是我当初出了事,马场的主人将这宝马卖给了京中其他富人。现在那人则在这山上放马,才教我遇着了。若是个好相与的,我不妨跟他好生商量,看能否将樱桃要回来。”却见林荫下走出一人一马,那匹马白得仿佛雪球一样,高头大马上面坐着牛高马大的伏骄男。

傅幽人看见是他,呼吸都为之一窒。只是傅幽人又转念一想:“伏骄男当时也没见过我骑这马,他大概不知道樱桃是傅天略的马。”这么一想,傅幽人又冷静下来,对伏骄男道:“大人,好久不见了。”伏骄男微微一笑,说道:“上马!我带你去个地方。”傅幽人便翻上了马背,随伏骄男往林深处去。那伏骄男倒不急着策马,仍是慢悠悠地让马信步走着,樱桃也信步跟着。傅幽人却狐疑地说道:“大人怎么在西山放马?径山不能放?”伏骄男叹了口气,说道:“径山现在堆满了来找我的人,我可不敢轻易在那儿逛。”

原来迦蓝获国姓,封护国公,官拜太尉,径山寺或成最大赢家。这香火凋零已久的寺庙门庭若市,无数香客一掷千金添香油旁敲侧击蹲墙角装偶遇奇招百出就为了在金太尉跟前刷刷存在感,伏骄男觉得太特么烦了,索性搬出了径山寺,考虑到每天要上朝,便搬进了京中。太皇太后知道他爱清静,就把一条街改名为“护国巷”,整条街都是他的护国太尉府,没事谁也不准去逛。但现在太尉府还在整修中,骄男也住不进去,所以只能到这西山“隐居”了。

伏骄男引傅幽人到了他西山的居所――乃是一处简陋的庐舍,别无什么装饰,只有这好山好水,也没人伺候,唯有鸟语花香。傅幽人明白了伏骄男这贵人的烦恼,不觉失笑,从马上下来,又看了看四周,却说:“所以大人放着好好的珈蓝居不住,偏跑来这儿结庐隐居了?”伏骄男一边下马一边点头笑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可我是没这境界了。”傅幽人却又笑道:“这马倒是好马,又是哪个有眼色的人所赠的?”伏骄男便道:“他人所赠我可不敢要,这原是柳祁家的马。”傅幽人闻言一愣,竟不想这马原来是落入了柳祁家。伏骄男又说:“我那天去京郊校场逛,看到了这匹马,问起来才说是柳祁养的,但他自己也不爱去校场,只是每天白花银子养着。我就说,这么好的马给柳祁,岂不是糟蹋,就拉走了,也没人拦我,大概也有人告诉柳祁知道了吧?但也没所谓。”傅幽人却笑道:“原来这不是赠的,是您抢回来的。”伏骄男冷哼一声,道:“是我的就是我的。他也敢想?”

傅幽人垂头看了樱桃半晌,似在怅惘中。那伏骄男又笑道:“我记得当时校场的人还说这马不好惹,我回来也没来得及驯他,倒不想他和你一见如故,竟然一下子就让你翻上他的背了。”那傅幽人闻言,一时不提防,也是怔住了。刚才他习惯性地骑上了樱桃的马背,然而这樱桃性子烈得可以,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往他背上跨的。这些傅幽人整个人都僵住了。倒是伏骄男仍是微微笑的,只是察觉到傅幽人的尴尬,便转开话头说道:“你这几天累不累?”

傅幽人这才回过神来,平时犹自可,现在对着伏骄男,方觉得满肚子的委屈心酸,又是垂头道:“不累。”伏骄男见他这样的神色,深深叹气,才说:“我知道你对哀帝很忠诚,但你把自己累坏了,反而辜负了哀帝的恩典。我看他也不愿意你这样。”傅幽人夜夜痛心,却没有流泪,如今在伏骄男跟前,方觉得鼻头发酸,一时呜咽地道:“他还能看得见?听得见么?”说着,傅幽人的泪倒是决堤而下。伏骄男也是吃了一惊,刚才傅幽人还是神色自然的,如今忽然就喷泪。之前傅幽人在径山寺向伏骄男剖白时,那喷泪如呕吐之大象,泪水量比现在惊人得多,只是当时的伏骄男却颇为镇定,还能冷静地判断出傅幽人大哭卖惨的意图。今天的伏骄男倒是少见的手足无措,一时想从身上摸帕子,但帕子却因为他今天练过刀法而满是汗渍,也是尴尬得很,又将帕子放回,想用袖子给傅幽人擦泪,但因他刚刚骑过马,袖口也是脏的,这夕阳余晖甚为滚烫,烧得伏骄男满脸通红、满头大汗,一点没有平日那仙骨玉心的飘逸。

傅幽人看伏骄男似在摸帕子,方取了自己的帕子,又抽嗒着问道:“大人是要帕子么?”伏骄男见了个干净帕子,喜不自胜,忙说:“可不是要这个!”傅幽人便将帕子交给了伏骄男,伏骄男方拿着傅幽人的巾帕给傅幽人擦脸,又说:“都是我不好,说话总得罪你。”这句话傅天略不知听过多少次,傅幽人听了这样的字句、这样的语气,眼泪顿时吓得收住了,整个人如同木头一样杵在原地,木得那是眼皮都眨不了了。伏骄男见傅幽人一张脸白成纸片一样,忙又问道:“你哪儿不痛快?”傅幽人倒是缓缓回过神来,心中却仍是波澜不断,他又想道:“想必是我多心了……我都变得这样残破污秽了,他哪里还能认得我?就算认得,又哪能待我如初?”尽管如此,傅幽人却受不了伏骄男说和以往一样的话,便又退后几步,说道:“我都出来这么久,他们肯定得找我。宫里么,现在也少不了我。”伏骄男叹了口气,说道:“我刚上任太尉,不日就去离京检阅各地兵营了。难道你竟不陪我?”那傅幽人便道:“我自当遵命,只是宫里还有许多事,我最近身上也乏……”伏骄男见傅幽人确实憔悴不少,忙道:“那可别勉强了。你还是好生保重休养才是正理。”傅幽人闻得伏骄男要离京,又要巡视各地兵营,恐怕一年半载才能回京,他自己却因一时怯懦而不肯相陪,只怕是要使自己害死那相思病了。然而傅幽人还是故作淡定地拜别伏骄男,像是没有一丝的不舍。伏骄男看着倒比他在意,又解下腰间香球递给了傅幽人。伏骄男却道:“你这样辛劳,原来领赏。可惜这儿也无甚贵重物品可赠你,只有这个,也将近夏了,可让你烧香避暑辟晦,你且收下吧。”傅幽人接过这香球,只觉得沉甸甸的,仔细看来,这乃是枚镂花银熏球,精美绝伦,颇为贵重。原本傅幽人不该收的的,但想到二人即将分隔两地,便也私心留了这个。

秦大学士变成了秦御史,为人耿直,德高望重,上任之后被太皇太后委派的第一件差事就是审查曹姜告发兵部尚书克扣军饷的案件。太皇太后想着这个尚书横竖是保不住了,她现在当了摄政太后,自己亲生子当了太尉,根本不用捞这个兵部尚书了,索性借这个机会把柳家也撸下来。这才让秦御史审理此案。她相信秦御史一定会秉公办理,绝不会给柳祁留面子的。柳祁却从温席老家将温席打包送回了皇宫之中,太皇太后的态度是:温席咱是要的,你我是不会饶的。

太皇太后重得了温席,见温席愁容满面、身形消瘦,又问道:“你是自己愿意回来的?还是有人逼你?”温席却不肯说话。彩梦姑姑便打听回来便报告了太皇太后,原来温席老家的人多半都是温席的远亲,和温席是没什么感情的,又听说温席在京城当贵妇的面首,便都鄙视他,却又贪他从京师带回来的钱财,搅得温席日夜不宁。温席读书多,却没见过什么世面,被老乡亲戚们骗光了钱财。那些亲戚们怕他闹起来,便恶人先告状,到衙门里去诬告温席偷盗。这些乡民都很懂行,买通了县衙,不容得温席辩解,牢狱之灾原本是免不了的,所幸被柳祁着人救了回来。柳祁便将他重新送回了宫中。发生了这么些事,温席也再没离开太后的打算了。太皇太后也很照顾温席的情绪,赐予温席梨园教习的职务,让他在皇宫里面安心地做个艺术家。

温席入宫之日,正是傅幽人离宫之时。傅幽人手上的一切权力也移交给了小才,小才也算是得偿所愿,做到了太监所能及的顶峰,成了大内之相。而傅幽人出宫的时候,小才也是非常恭敬的。他知道,傅幽人会离开皇宫,但不会离开权力。傅幽人仍然是比他离摄政太后、金太尉更近的人。

京城现在已经没人说什么伏迦蓝圣宗,口里都称他为金太尉。本朝已经好多代没设太尉一职了,按照律例,太尉掌天下兵权,使得这个职位贵重异常,通常都是一个废置的状态,再大的功劳也都是大将军加封护国公。现在好不容易出了个护国公加封太尉,自然多人惦记。只是这护国太尉府好不容易建起来了,护国太尉却离了京。倒是便宜了流星这猴儿,天天浪着玩儿。

说实话,摄政太后现在是事事顺心了,人也和气很多,遣傅幽人出宫的时候还赏赐颇丰,又对左右赞赏不绝。傅幽人一步一步地走出宫门,心中恍惚至极。那些内侍们见他离去,也是表面上装作恭敬,实际上只是冷漠。先帝驾崩了,这个皇宫也没有人会惦记他的。想到此处,傅幽人离开的脚步也更为决绝。他不记得自己多少次孤单地走过这漫长的好似没有尽头的宫道,有时是忧伤,有时是恐惧,有时是忐忑,也有时是兴奋――放假了!以后,他倒再不必为半日的休假而欣喜不已了吧?傅幽人至今不敢相信自己从此就不是宫奴了,思绪并不明晰,就这么恍惚地走了一路,却见宫门为他打开了,侍卫们冷淡地请他离去。他颤抖着终于迈出了皇宫,抬起头就看见流星站在宫门外笑嘻嘻地挥着手,脸上的笑也似星辰一般灿烂。傅幽人也似受了感染一样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流星总是能够让身边的人愉快起来。傅幽人走到流星身边,却有些担心地说道:“你的伤怎么了?”流星笑道:“圣宗……啊,国公大人妙手回春,很厉害呢!你看我腰不酸腿不疼了,跟以前是一样的!”傅幽人便笑笑,说道:“现在大人恐怕有的忙吧?”流星笑着点头,道:“可不是么?他天天都说懒得理,都说不如全给白相爷管罢了!”傅幽人便笑道:“他现在可没空研究经书了吧?”流星却笑道:“还念经?剃头都没时间了!头发冒出来好几寸呢!太皇太后还叫他别剃,一直嚷嚷着要把他从庸道宗除名了!”傅幽人却笑着摇头道:“那不叫除名,叫还俗!”流星又笑道:“还是一样的,就是没得当和尚呗!”傅幽人闻言笑笑,又问道:“你现在还有跟魏略读书么?”流星摇摇头,说道:“大人引荐了魏略给白丞相,魏略似乎去了相府当门客了。”傅幽人却说道:“那他的户籍办好了么?”流星却笑道:“这还不容易么?仍是以魏略的名字入了良籍了。”傅幽人便也无力一笑,说道:“对的,容易得很。”傅幽人不禁想起当初自己两兄弟何等挣扎,赔上了母亲的后半辈子两兄弟才脱籍,却也无法从良,伏骄男当初以身犯险,也为的是让安氏不再是罪妇之身,如今一看,居然都是那么容易的事。到底他们的生死荣辱,全在太后的一喜一怒。

现在么,倒是一辆马车缓缓地驶入了这条护国巷,驾马车的人是流星,没有人会阻拦,且也早有骑奴候着。马车内坐着的人自然就是傅幽人。幽人连日来忧思过虑、茶饭不思,又忙得脚不沾地的,脚下也是虚浮,尽管有骑奴侍候下车,那傅幽人也是脚下打滑,从骑奴的背上摔了下来,流星眼明手快,原本可以伸手相扶,却偏要张开臂膀,那傅幽人却似是撞钟一般的撞入了流星的怀抱里。这流星才十来岁,脸是嫩嫩的,长得毫无攻击性,身材也是看得出来高挑却看不出来强壮,唯有此刻傅幽人才感觉到身为跑酷小能手的流星浑身上下都是扎扎实实的肌肉。

流星少经离乱、历尽困苦,思想是比较成熟的,但生理上还是青春期发育中,并没有伏骄男那种大男人肩膀宽拳头硬不好惹的感觉。且他手上人命少,没有伏骄男、柳祁甚至是傅幽人自己眼中偶尔闪现的、掩藏不住的狠厉。再说,流星长相不威武也不刚毅,深深的梨涡伴随着樱桃一样的嘴巴,俊俏迷人,加上他那性格那谈吐,实在颇具迷惑性,在傅幽人看来,这孩子是十万分的温驯无害。即使那流星言谈有时像是挑逗,傅幽人也不觉得被冒犯,只觉得这孩子本来没事就爱说这样的话,天然撩别往心里去。傅幽人更不觉得流星这孩子真的对自己有什么意思,除了他认为流星稚气可爱之外,还因他觉得自己太过粗陋,若觉得有人喜欢自己,那就真是不要脸。

傅幽人说哀帝眼界高,非要柳祁那样的容貌才是达标线,那傅幽人其实自己审美也很高。他从小看过选过多少活色生香的美人,打小一家几口全特么颜值爆表,后来家业败亡他进了王府伺候,再后来进了教坊,眼里多少美人没见过。虽然如此,傅天略仍颇为自傲。原因他更是天生一朵人间富贵花,故他当年觉得自己招蜂引蝶乃是寻常,原因他那样的艳丽,谁又比得上。至于现在么,他可谓是卑微到尘土里,秀丽雍容的容颜早已毁去,代之以憔悴支离的皮,身子也废掉了,性格也绝不可爱,除了柳祁这个神经病,谁还能对这样的他感兴趣?就是哀帝这样风流的人,对傅幽人多么的关照,日夜相对也从没有对幽人产生一丝绮念,似乎也证明了幽人不过是枯枝败叶一样的,是绝对惹不了蜂也招不了蝶的。偶有蜂蝶停留片刻也是为了歇脚,若他自己先颤抖起来,觉得要被采摘,那就是自作多情、脑子拎不清了。

不过此刻的傅幽人也没有想那么多,又重新站好,跟流星一同入了太尉府,一边笑道:“流星倒长得结实,没浪费吃进肚子里的那些好菜好肉。”流星摸摸鼻子,道:“傅郎不要总把我当小孩子看。”傅幽人不以为意,却笑道:“哪敢?你可是太尉跟前的一把好手,而且么,还是我的救命恩人!那天没你的话,我也没能活到现在。”流星却说道:“哎呀,快别提这个了!为此事,我没少挨太尉的教训!”傅幽人闻言一怔,愕然道:“难道他竟不嘉奖你的英勇,倒还教训你?”流星便回道:“奖是有的,罚也是有的。太尉当时命令我不论何事马上将你带回径山寺,我却因为伏鸳鸯的阻拦而犹豫,导致了后面的破事儿。大人说如果我干脆点儿,就没那么多事儿了!大人教训得也很对,所以我就坦然挨训了。”傅幽人却沉吟道:“就算把我拉走了又如何?难道哀帝就不会被毒害了么?”殊不知伏骄男想的是:“哀帝被毒害如果难免,起码不要让他在那儿看着。他既然在那儿,我又难免辜负迦南,妄开杀戒。”

如今太尉府倒是由阿大当管家,阿大安置了傅幽人居住之后,傅幽人就觉得自己的身份地位都好尴尬。他在这儿既不是仆从,然而他的地位也够不上当太尉府的贵客,这么住着真是觉得浑身不自在,且阿大居然还派人来伺候他,他更加受不起,半天就把拨来伺候的奴仆打发回去了。阿大也很无奈,只说:“大人吩咐了,傅郎的饮食起居要精致妥当,不得有一丝怠慢,要比着公子少爷的份儿来伺候,您这样这也不要那也不要的,岂不是难为我么?”傅幽人却道:“我是什么身份?哪能这样!”

流星分明看出来傅幽人不自在了,便笑道:“怎么不能?我又是什么身份?也不是一样活得跟个少爷一样!我都能了,你怎么不能?”傅幽人心里却还很别扭,又说道:“照理说,小才进宫,我出宫,我来这儿当差也是寻常。然而这府邸都给阿大料理了,我倒是没事可做了,岂不是白吃?”流星却说道:“我总听大人说小才比不上傅郎,所以么,大人对你肯定有更重要的安排。等他回来就知道了!你最近也很劳累了,何不趁机休息休息,也受用受用!”傅幽人却觉得不太自然,又说:“做奴人的若闲下来,岂不是不守本分。”流星闻言一怔,马上敛去了玩笑的神色,肃然说道:“大人才说了傅郎获太后恩准赏赐出宫,是个清清白白的良民,谁都不准说傅郎是奴人!你说这样的话,不但大人生气,我也生气!”傅幽人闻言一愣,半晌又笑道:“好了,我不说了,你也别生气。”说着,流星也露出笑容,说道:“可不是么?”傅幽人却道:“只是大人怎么无故说这样的话?”流星叹了口气,道:“却也不是无缘无故的。之前大人说让小才进宫,阿大就说该让傅郎接替小才在府中的位置才是。大人马上就生气了,说傅郎是贵人不是奴人。”傅幽人闻言也颇为意外。

傅幽人确实恢复了良民的身份,但他和一般从良奴人不同,他是受过宫刑的。这不是靠太后一个恩典就能推翻的事。虽然伤疤是结了痂许多年,但傅幽人永远忘不了那个疼。

尽管在宫中谨慎行事多年,傅幽人在径山寺却渐渐变得不守规矩,和伏骄男也满口“你我”的说话。到现在,傅幽人每天跟流星一处胡闹,更恣意得真像个少爷。相较起来,护国巷倒是比径山寺还更像个世外桃源。然而,傅幽人如今就是再有笑容、再会说笑,也始终回不到最初傅天略的样子了。就是雨后烟波,脉脉斜阳,傅幽人凭栏远望,总是望不断他来时的路、他要去的路。他困在此刻这个雕梁画栋,不知道前往何方,也无法落叶归根。他唯一的牵挂,不过就是金太尉巡视天下途中传回的只言片语。每当此时,他都深深懊悔自己为什么当初不答应和伏骄男一起离京,也少了好多说不出的苦。然而,他若跟在如今满身荣耀的金太尉身边,每每自惭形秽,怕又会添许多无法与人说的愁。

金迦蓝的呈报在摄政太后宫中是最优先级的,一旦到了,就算太皇太后已经睡下了也要把她唤起来。其实他写的话都是公事公办的口吻,平平淡淡地报告着他路上的见闻和完成的事。摄政太后却能体会他的不容易,各地的节度使都不是省油的灯,怎么可能轻易接受这个凭空而来的太尉调遣。为此伏骄男也斩了人,杀了生,回报就是大家都不敢惹他了。倒是有人还说他菩萨脸孔、霹雳手段,还好他和曹姜还是聊得来的,有太华那边率先与他示好,也是好事。伏骄男的上表也总在最后恭敬地写上“问太皇太后圣安,卑职远行为国,莫须牵念”。看到此句,这残酷的妇人眼中也会流露出脆弱的感情。

流星也能不时收到伏骄男的信,训导他多读书,不要胡闹,要听傅幽人的话。流星总笑嘻嘻地想着:“他哪里知道傅郎也跟我一块儿胡闹,前几天还一起飞鹰,过两天还要赛马。”伏骄男若知道他辛辛苦苦在外打拼,家里傅幽人却常和流星去吃喝玩乐,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傅幽人终日无所事事,国丧期满后,若流星一直撒娇,傅幽人也偶和他像普通富家子弟一般去飞鹰走马。别人知道他俩是住护国巷的,都避让三分。

当然更多时候他还是督促着流星读书的,也有时候他会到白相爷府上。白术身为丞相倒是很谨慎,不太与傅幽人交往。傅幽人也只是去白府看魏略。魏略也是偶尔问问流星读书怎样了,是不是还很爱胡闹。后来魏略被白术推荐去国子监读书,也不住相府了,另外出来住,傅幽人想送他点钱财资助他买地建府,魏略也婉拒了。傅幽人却笑道:“我这也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钱,都是在宫中当奴人的时候攒的。”魏略闻言便笑道:“那竟是你的血汗钱,我更不敢要!”傅幽人忍俊不禁,又道:“偏是你会说话。”魏略咯咯笑了半晌,却道:“听说金太尉快到囚崖了。”傅幽人闻言一愣,便道:“可不是么……怕柳祁的末日也到了。”魏略便道:“兵部尚书倒台之后,柳祁就不行了。只是太后一直不动他而已。”傅幽人悄悄看了魏略一眼,小心地问道:“那你倒希望柳祁死么?”魏略一时也是百感交杂,只垂头叹息不语。傅幽人明知魏略对柳祁仍有情,便劝慰说:“这句话说出来你都未必信,太尉虽然不喜柳祁,但却不想柳家就此没了。”魏略闻言一笑,答道:“他倒是心怀天下。”那傅幽人却慢慢说道:“太尉原本就不是恋栈权位的人。”魏略道:“他是不恋功名,但却别有所恋,且十分深重,你倒够狠心的。”说着,魏略深深看向傅幽人,眼中似有许多言语,却不说出来,这倒使傅幽人心虚得很。

魏略又送傅幽人出门,傅幽人仔细琢磨着魏略的言语说话,半晌又回头说道:“你可不会记恨我吧?”他说了这话,都觉得自己不要脸,又是十分惭愧。魏略闻言一怔,倒是惨然一笑,说道:“胡说什么!”半晌,因气氛尴尬,魏略又趣道:“我倒觉得,如果不是认识柳祁那个混账东西在先,我又是个死脑筋的,大概会爱上你也说不定。”傅幽人方道:“我可受不起!”魏略又笑了说:“我也怕极了伏骄男的刀!”傅幽人听了这话,又觉得无趣,魏略偏要说这个,那傅幽人又便挖苦道:“你能看得上柳祁那种货色,也别说能爱上我了!”这才登马车离去。

傅幽人回了护国巷,又听说伏骄男送了信回来,阿大、流星都有信,偏傅幽人没有。说起来,伏骄男出门至今,都没送过书信回来给傅幽人,有时候连径山寺的方丈都能收信,就是傅幽人收不到。傅幽人本以为是漏送了,或是过几天会到,现在都八个月过去了,他也明白伏骄男根本没打算给他写信。傅幽人有时忿忿不平,有时又劝自己放宽心:“他不给我写也是理所当然的,我是什么东西?他让我跟去,我还不肯,大概也是得罪他了。”

却又恰好听见一个仆人说道:“当初哀帝刚崩不久,傅郎一直十分恭谨,奴似乎听见有人跟太尉嚼舌根,说傅郎为哀帝心碎,乃是为了当初哀帝独宠傅郎的深情。”傅幽人闻言大惊,他又仿佛记起当初花姬封妃的时候,正是傅幽人躺赢后宫,成为所有佳丽都妒忌的“宠冠六宫”荣誉获得者。傅幽人觉得这个身份对他行事也很方便,既然太后没意见,他也一直不辩解,大大方方地当个第一男宠在后宫横着走。如今一想,大概整个京城没有人没听说过添油加醋版的哀帝宠傅郎故事。

傅幽人为此也是十分烦躁。流星看得出傅幽人不痛快,又来问他:“什么人惹了傅郎?”那傅幽人又问道:“你可听说了哀帝和我的事?”流星闻言一怔,半晌方回说:“那不是别人乱说的么?”傅幽人忙点头说:“对啊,都是别人乱说的呀!你也知道是谣言啊?”流星见傅幽人那么烦恼,又提起此事,便猜到七八分,脸上顿显不平之色:“可是哪个杀千刀的说起这事了?太尉不是交代了这事儿谁说谁死么!这才过了多久,就有人想找死了?”傅幽人一听,顿时跌足道:“太尉也说了?”流星连忙摆手又说:“太尉啥也没说!”傅幽人原来对此也没所谓的,如今一想,自己名声可烂得要死,全京师谁不说他先后献宠柳祁、哀帝,如今又攀附太尉,只怕要令伏骄男也遭到抹黑,一想到这个,那傅幽人更是痛心不已。

流星见傅幽人十分不痛快,又说道:“太尉根本不信这件事!别说是他,我也不信!阿大也不信,不信你问,连廊下扫地的郭奶奶也不信!只要是认得傅郎的人,都不会信这样没头脑的话!”傅幽人见流星这样信誓旦旦的可笑,然而他转念一想:“所以连扫地的郭奶奶也知道这事了?”

傅幽人也是心如死灰,没法好好聊下去了。如今正入夏,傅幽人也是烦躁不已,不想和流星聊天,也不想留在太尉府里,半日便招了马车,往魏宅去。那儿原来是傅幽人的傅宅,傅幽人见魏略囊中羞涩买不起房,那魏略又不肯收钱。傅幽人便说:“反正我住了太尉府,那傅宅空着也不好,你就去那儿住住罢!”魏略原在宅子里纳凉,见傅幽人来了,还带着包袱,不觉失笑,说道:“我还以为你多大方,说要送房子给我,怎知道是骗我的,我才住多少天,你就忍不住连人带细软的跑回来了?”傅幽人却笑道:“我回来住两日也不成?”魏略却道:“不成、不成!你来这儿,麻烦就来了。”傅幽人见魏略摇头摆手的姿态好笑,却道:“那就看我怎么烦死你。”魏略也是打了哈哈,又吩咐下人说:“把东厢收拾出来。”说着,魏略又笑道:“那园子我修整过了,如今东厢窗外半夜能看见月挂梧桐。”

傅幽人在东厢卧下,时到午夜,推窗远望,果然看见一尊缺月挂疏桐,更显得这月清冷,这桐离披,只懂得大俗即大雅的傅幽人还是喜欢花好月圆。故翌日早晨,二人早起吃饭,那傅幽人说道:“那窗景确实改过了,你也费了大力气啊,怎么你自己不住,还留给我住?”魏略便道:“我又不至于半夜好好的不睡坐起来看窗外。”傅幽人闻言一怔,才默默了半天,又笑道:“你知道有这个好景,自然也有睡不好的时候。”魏略便道:“那是我读书至半夜的时候,不为私情为功名。”这魏略自己已经看透,自己只能在贱人和贵人之间二选一,那么他肯定是要为后者而奋斗的。傅幽人看着魏略那股子坚韧的、奋发的又带骄傲的劲儿,也是颇为唏嘘,又看魏略那张容色倾城的脸,更是自伤不已。

魏略比真正的傅天略还年轻七八岁,又没傅天略吃的那些苦,都在柳祁那儿好吃好住的养着,出落得更是水灵青嫩,又因魏略个性比较文艺,没有傅天略那么庸俗的审美,自不当男宠以来也不爱穿红着绿的。如今正得意,只穿着一袭春袍,整个人便如水葱一般,正应了那句“庾郎年最少,青草妒春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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