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 欲景余弦 - 李承灏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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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二十世纪末,湖南省平定区施行农村改造政策。那时平定区的东部地段被大片独立房屋和农田覆盖,农民伶俜身影穿梭其间,水稻田的大片翠绿和远处山峦的重影共同造就原始生态的勃勃生机。改造政策实施后,平房和农田被高楼大厦取代,平定新区成为新友林园住宅区。原本在平定新区务农的林氏夫妻是最先一批搬迁者,当时他们同其他众多搬迁者一样被迫暂时搬迁到林华公寓,待住宅区改造完毕后返回。尽管他们接受两套上百平米房的补偿,这对夫妻失去工作。他们将其中一套房租给外来户并在物业管理公司就职。

数年后,夫妻的独子林欲景高考落榜。这位年满十九的青年没有复读,而是双手皆空返回新友林园。那时候新友林园管理中心为抗震加固翻修,远处的翠绿色山峦四季不变,湖面不时闪烁橙色鱼影波光粼粼,矗立对岸的标志性高塔――寻梦楼将米黄色倒影投到那面蓝天白云的明镜中。林欲景刚刚回到故乡,为重温旧时记忆将观赏区逛了个遍,包括山峦、湖泊、木桥、树林和塔楼。最后他来到中心花园,那里一位精干瘦削、面容苍老的管理员倚在长椅上等待。

“我不想到市中心闯荡,”林欲景对父亲说,“我要待在这里。”

他成为新友林园史上最年轻的工作人员。在新友林园担任收发员不仅由于高考落榜,还由于他无法融入都市生活却深陷养家糊口的囹圄。每日林欲景顺着长夜的第一缕辉光来到收发室上班,那里离寻梦楼仅一街之隔。下午是他最忙碌的时候,因为快递员通常会选择那个时刻进行货物派送。由于工作原因无法抽空回家,他的背包里通常塞满被压扁的咸菜、泡面和槟榔,在住宅区外上班的居民傍晚返回时也会帮其捎带热气殆尽的煎饼。

林欲景面容清秀,身材瘦削,乌黑长发下垂至耳,清澈眸子微射清光。由于认真对待分类、记录和整理工作,他在收发方面几乎未出现错误,唯一有过差池的是一位邮差错将杂志当作报刊送到收发室的小窗口,当时林欲景正对着便餐狼吞虎咽,待他发现问题时那位身着橙黄色衬衫的快递员早已骑车溜远。他意识到这份杂志来自一位老人的订阅,每周一早晨她都会亲自到收发室领取。时间紧迫,他随手将一块腌制萝卜塞进嘴里,快步跨上自行车,试图在朦胧的月光中探寻黄影的踪迹却无功而返。那天夜里,他基于工作失误的歉疚没有回家,而是蜷缩在狭小的收发室彻夜难眠,半睡半醒间盼望送报的清脆铃声划破夜的寂静。然而直到他挨到凌晨、忍住呕吐从地板上爬起,快递员的身影依旧没有出现。待那位老人步履蹒跚跨进收发室的门槛,他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时间编造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他站起身,面容被疲惫、懊悔和愤怒扭曲。

“对不起,”他说,“那位快递员将包裹搞错了。”

“欲景啊,”老人回答,“不要老将责任推卸给别人。”

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失望地离开,年轻的收发员凝视着那道孤独的背影。那位老人是曾经平定区农夫沈义勤的遗孀。沈义勤穷尽一生奔波劳作,晚年却因失误接触喷洒的农药中毒,腥臭的墨绿色液体浸入口腔导致溃烂,在医院熬过一周后撒手人寰。由于儿女均在长沙市打拼,她每月从政府那里领取十张百元钞票的退休金,报刊和书籍成为她独处的心灵慰藉。林欲景当时并未知晓老人为何叹息而去,日后他才明白年迈父母视子女为投资的概念根深蒂固。

晚些时候林欲景离开寻梦楼,带着姗姗来迟的杂志径直来到老人的居所。他试图通过陪伴来补偿那位老人却因工作繁忙屡屡受挫,直到北京奥运会开幕,物业管理公司决定放假。林欲景瞅见机会向老人发出邀请,坐长途汽车到长沙看说唱演出,之后顺路到火宫殿就餐――老人的女儿在那里担任厨师。老人同意了。那天傍晚人群散尽,老人在女儿的伴随下离去,半倚靠在火宫殿前的红色门柱上的林欲景眯眼瞪着不远处来往车辆发出的光亮,令大脑逐渐麻醉的残余酒精使这位初试豪饮的青年神情恍惚。由于早已将来时的路忘却,他蹒跚在漆黑的人行道上千回百转,为探路在与路边石墙的摩挲过程中右手掌心被擦出条条血痕。摸索过程中他无意间闯入一家琴行,那间富丽堂皇的会客厅里所有听到玻璃门撞开的人都转过头来,若不是林欲景脑海里残存一丝清醒立即对方才莽撞的闯入做出合理解释,那些人瞧见这位头发蓬乱、手掌鲜红、衣服沾满酒渍的外来客还以为遇到了鬼。林欲景觉察出琴行的人对他没有驱逐的意思,于是顺理成章地翘腿坐在黑皮椅上对他人的钢琴演奏细细打量。自幼起他从未接触过钢琴这门乐器,对本务农的林氏家庭而言能够欣赏钢琴演奏本身便是极大奢侈。他静坐着聆听一旁调音师的弹奏,四周杂乱无章的试音没有打乱那位演奏者的阵脚。钢琴的声音美若天籁,林欲景想,那是无数个音穿插交织所组成的网。调音师一曲终了,他走向前去询问这位瘦削的便衣男子自己是否能够尝试,得到许可后他向掌心哈气以拂去表面的尘灰,之后用食指将键盘的白键从头到尾撩了个遍。调音师瞪眼瞧见来客令人发笑的动作默不做声,林欲景用心聆听粒粒黑键跳跃式的音韵浑然不觉。紧接着他将双手一同平放在键盘上,和着室内铮铮琴声的悠扬和窗外沥沥月光的婉转,以及他自来到这包罗万象的世界以来在闲暇时光里进行的无穷尽宏伟构想,开始了演奏……

那个宁静神秘的夜晚,他化身为作曲家沿着碧蓝色大海散步。海边寂寥无人,他沿着金黄色沙滩行走,柔和的沙子在月光纯美照耀下悄然无息地淹没双脚,一旁如磨盘般大的黝黑礁石竖立在海岸边,墨蓝色颜料渲染过的丝绸铺天盖地。海蓝色映入天空,照出一弧纯洁之月朝暗流涌动的丝绸上洒下沥沥水银。作曲家手持一沓五线谱和一支吸足蓝墨水的钢笔,右手飞快地抖动着,为印上蝌蚪般美妙音符做准备,因为他意图用一段和谐的音乐将四周静谧的环境记录下来。

作曲家突兀地皱眉停下,因为刚才他以钢琴家特有的灵敏听力觉察到海上突如其来的波浪声:夜晚早已过退潮的时间,此刻离涨潮也久远,但迎接而来的海的壮丽波浪滚滚飞舞。波浪不仅未让作曲家感到恐惧和惊慌,反之,他张开双臂向这一违背自然的现象表示热烈欢迎。海开始还只是用卷卷浪花向岸边拍去并在礁石上留下极浅的痕迹,但浪花随着时光一点点流逝显得愈急,来势显得愈猛。它们欢快地叫嚣着吞噬着周围的礁石、沙地和树木,迫使作曲家躲避十几次巨浪海潮的肆虐,向没有轻易会被雷电劈的树的山地奔去,同时还在由被海水冲刷过的混泥土组成的山地上占据一个能够俯瞰山下、能用耳聆听大自然的语言、能用手记录突如其来的变调的地域。他手中的曲谱从最开始的平静,到浪花的开展,再到现在的海潮,三个层层递进的元素被他归结为一个乐段。休止符的圈、延长音的猫眼还未出现在这似乎永远用不完墨水的钢笔之下,海之怒吼却m而停止。

作曲家写完手稿准备下山,一声轰鸣将他脑海里海边度过宁静夜晚的美梦击碎,第二次的声响使得雷神和雨神同时降临于海上。数以万计的银针穿透漆黑之夜,将身躯根根透入刚刚被抚平的丝绸。雷雨声鼓动着海水响彻寰宇,在双神的鼓舞下,将万吨海水卷起形成一阵龙卷风。龙卷风没有向岸边扑,而是往海的中心卷去。作曲家不顾风雨,在万石屹立山上站起,用袖抵挡被雨水打湿的曲谱。那一霎那他在由海水组成的龙卷风中看到了这惊变大海的始作俑者:她泛着金光银光,全身线条流动,在深邃黑暗里闪烁点点白光。她一扬柔和的秀发,月光映照一层涟漪,使其俊俏面庞变得更加光彩照人。她是妖,屹立于天地之间、风雨之间,开始美若天籁的歌唱。作曲家疯狂地用钢笔在纸上划,脸上的表情如痴如醉:这是一片天与地、光与暗、元素与虚无、理智与情感的史诗,一首乐曲。轰响震醒了作曲家的部分情感,他踌躇,为自己记录得如此快速感到疑惑,因为一个个由水妖嘴中唱出的音符在连钢笔未触及手稿的情况下便跃然于纸上。

数小时过后,风静雨停,那曾是碧海之王的水妖的歌唱和响彻天际的轰鸣雷声逐渐停止,龙卷风逐渐化为青烟消散。作曲家以神速完成了曲谱。待他写下最后一个音符,第一缕阳光穿透乌云,划破黑夜,寓意海妖统治的终结。待最后一束光被抹去的同时,海卷起百米巨浪,以纪念水妖离去的最后时光。海风吹拂下,作曲家将记录了几百个小节的曲谱抛向天空,后者化为蝴蝶消失在天际……他试图尾随那对□□的比翼,一个踏空使他从梦中惊醒,长叹中仿佛一只手在使劲摇晃他的肩膀。

“先生,你没啥关系吧?”调音师关切的神情出现在他的眼帘。

“那原来是一场梦,”林欲景惊魂未定,眨巴着眼睛努力甩掉沾在眉毛上的水珠,“请告诉我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随后那位调音师向林欲景解释刚刚在他为座位旁的雅马哈牌立式钢琴试音时听见一声类似踉跄的声响,转过头目睹这位醉酒的顾客脸向下趴在地板上不省人事。调音师随后赶来将林欲景扶起却见他浑身瘫软,半撇的嘴里逸出混合酒精泡沫的糜烂恶臭,双眼时而飘忽时而呆滞,口中发烧般接连不断哆嗦着谵语。调音师曾多次遇到过这类状况,于是他招呼服务员朝林欲景通红的脸庞浇凉水,并以当年一拳将木质课桌击穿的力气摇晃其肩膀,后者在云谲波诡的梦境中得以解脱和复苏,认真聆听调音师的讲述后报以羞赧以对自己的随性和鲁莽表示由衷歉意。林欲景整饬后旋即离开,尽管自始至终他从未触碰过一次琴键。那场令他身陷幻觉的梦即刻忘却,直到半年后的新春佳节得以重提。

半年后,大年三十,新友林园住宅区内唯一允许燃放烟花爆竹的广场边缘堆满行人,熙攘人群夹杂呛人烟味,红绿相间烟花盒在打火机尖端冒出的火苗照耀下映射光辉。林欲景年迈的父亲林晓函静躺床上难以入眠,服用附子理中丸后残余的苦味使得他意识迷糊却无法堕入梦境,烟花刺耳的爆破声传入他的耳膜不断回响。这种频繁的打扰持续近两个小时后终被突然跳出的一段校园片段所冲断,待一阵匆忙的奔跑声将林晓函从梦中惊醒时他才发觉到能够放空自己、不被思绪所打扰的时刻如此幸福。他意识到林欲景回到家中,于是他在黑暗中半眯眼摸索到留有青灰色手印的白炽灯开关,灯光照亮屋内一切后趿拉着拖鞋推开房门,仍未停止的喘息声使不祥之感递增不穷,猩红色木地板上的滴滴血迹令睡意云消雾散:他意识到儿子出事了。

林欲景无法确认那场事故是否经人蓄意所为,但根据受伤情况和初步判断他能够隐约回忆起那天夜里在新友林园的花园中凝望远方的烟花盛宴时,一枚石块从天而降,锋利的边缘在他双眼右上侧的位置剌开一道长约四厘米的口子。皮肤被划破时他未感觉到丝毫疼痛,血液却奔腾般从裂开的缝隙里钻出并沿苍白的脸颊滚滚流下。出于本能他用手捂住缺口,猩红色液体流经手指间的缝隙抵达手背骨分岔处,突然间的袭击使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捂着脸跌跌撞撞回到家,半路上伤口已停止向外喷射血液,但前日的熬夜和饥饿所产生的阵阵眩晕岩石般压在他的身上。慌乱之中林晓函陪他至医院,主治大夫仔细查看伤口后用看家本领在手术室里为他渡鲜针,手术的成功甚至使隔离在无菌室外的林晓函一时以为大夫真正做到了天衣无缝。手术完成后大夫在伤口处敷上一层纱布,直到一周后拆线时才将其去除。为求无痕此后的特定时间内林欲景在伤口处揞一层玻璃般透明的生物胶,听人说驴皮可以补血后林晓函又不惜重金托人带来几盒阿胶,每日将那些硬质方块切成碎片掷入开中火的高压锅中炖至稀烂,待乌色黏糊状液体溢满瓷碗底部时拌入两汤匙精制白砂糖,因此每次出锅后厨房内都飘满令人压抑的桂香蒸汽。

那场意外事故发生后,与他年龄相仿的幼年玩伴陈雨新主动向林欲景提出接替寻梦楼看门人的工作。那时的陈雨新刚本科毕业,因无工作经验在寻职期间屡次碰壁;后者欣然同意并花费一下午向其教授作为看门人兼收发室管理员的工作事宜,但晚些时候他向物业管理公司递交辞呈却遭回绝,理由是当初他与之签订的合同并未到期,若毁约则需付一笔对他而言数目相当惊人的赔偿金――甚至担任物业管理的父母都无法为其开脱。带着失血过多的眩晕感,那天晚上林欲景将自己钉在床上气得浑身颤抖却无计可施。他忍受着青筋暴起的太阳穴所带来的剧烈偏头痛,起身向窗外瞧去,那时春节气氛仍存,五彩斑斓的绚丽烟火在漆黑夜幕上缕缕炸开,但对他而言这些精彩景观是无穷尽的羞辱与嘲笑。心中的怒火窜起,他怒目圆睁,飞奔至阳台处,右手重重将纱窗击穿以宣泄愤懑。

“臭家伙!”林欲景破口大骂,“这帮家伙欺人太甚!”

他将怒火全部发泄出去后虚弱地游回卧室一头栽下。当晚他重温了当初在市中心琴行里做的梦境,尽管已隔半年,作曲家、龙卷风、水妖和海浪等一系列元素依旧留存于脑海,它们的再次出现不亚于一次对旧知识的巩固和温习。待翌日清晨阳光掠过观赏湖水面冲向窗棂,林欲景潜意识里水妖的悠扬歌声仍存,光影交织的梦境将前日的不快根除。他想弹琴,尽管这种强烈倾向更多地体现在对触摸琴键的渴望而非对聆听音乐的期盼。他猛地想起今天是春节放假最后一日,这一想法伴随着带给他的喜悦令他灵光乍现:他仅凭潜意识来到寂静的公交车站搭乘第一趟无人售票车,下车后顺着隐约回忆和直觉前往半年前曾驻足的那家琴行――尽管它有假期闭馆的可能,然而当他询问多位路人后才失望地确定那片曾是夜间豪华的店面已被一家死气沉沉的饭馆取代。他漫步在饭馆的周围暗自懊悔宝贵时间的荒废,牺牲短暂假期的黄金时光寻求虚无缥缈之事。他残余一丝侥幸心态顺着长沙市中心地图行走在清冷的街道上,信步来到另家位于西侧的琴行。那家琴行刚刚开业,木质地板被擦得锃亮,室内光线温和不伤人眼,顾客踏入后感受到气息古典温馨。林欲景身为那里的唯一顾客坐在琴凳上,努力眨眼以判断是否此刻的情景为梦中景象,然后身体端坐以开始生平第一次钢琴演奏。由于经验极度缺乏,他仅参考之前所听过的乐曲进行弹奏。他弹得十分差劲,杂乱无章的琴声惊动了站在墙角处的一位中年店员,后者在音乐结束后向他走去。

“您好,”店员微笑着用普通话对他说,“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不好意思,”林欲景听见自己的嗓音遥远而空灵,“我只是来闲逛的。”

后续的交谈使林欲景意识到店员主动与他谈话并非出于驱赶而是出于人性本能激发的善意。这位名为邵秦的店员也不单是成天在店铺内游荡的服务生,而是曾被私家聘用的调音师,因种种原因被解雇后他又出于寓人为乐的目的在北京培训机构任钢琴教师一职,但在带了近一个月的课后再次收到解聘通知,原因是学生们对其□□:“性格急躁冲动,进度太快,进行授课时对自己所偏爱的内容进行教授而非因材施教”。经历过婉转仕途后他似乎屈服于世态炎凉的桎梏之下,不再像当年一般披着冲天豪气的外壳潜入乐海的千军万马冲锋陷阵,而是以务实的心态安分守己求职谋生。两月前老板进行店员招聘时他凭借丰富的工作经验和扎实的音乐功底留在这里,成为琴行内不可或缺的调音师兼钢琴教师,同时他也受雇于一所中学,每周五抽出上午的半天时间进行授课。寒假期间他作为唯一店员留在琴行内以应付少数顾客的光顾,林欲景便是其中之一。林欲景将自己的亲身经历简述后邵秦略微瞥了一眼他额头上的纱布,带他来到琴行储物间,那里一台直立钢琴静静等待。

“我可以教你弹琴,”邵秦对他说,“包括一些基本的乐理知识。”

纵使他曾身为钢琴师德高望重,林欲景对乐理知识的极度匮乏仍令邵秦感到意外。那天下午林欲景完全沉醉于钢琴和音乐艺术的美妙之下,以致屋内灯光愈加明亮也浑然不觉。出于对他坎坷身世表示同情,那天临走前邵秦不仅未向林欲景索取任何财物,反之赠送给他数张自行创作的乐谱复制品。“找个时间买台钢琴,”邵秦紧紧握住他的右手久久不放,“你对音乐很有感觉,学了绝对不会后悔的,我感觉你是除郑切外遇到过的最有天赋的学生。”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林欲景在音乐方面所获的惊人天赋不仅超过他所有学生之总和,还僭越生命法则与岁月长河,在瑰丽音乐史上的不远未来里镌刻一套日臻完善的春秋,以致在他倾尽平生之力谱写下生命乐章《弦》的多年后,民间音乐家张领言被其天籁之音吸引,不远万里赶来长沙验证这一传说。

林欲景为自己空手而来感到歉疚,因此他答应日后若余闲暇必来琴行拜访。在此后两个月时间里他闲坐在收发室门口,沉入想象的时空里将自己刻画成一位研究员,利用洞察一切的眼光钻研邵秦赠予的乐谱,仿佛它们并非纯粹的音乐而是卷帙浩繁的画卷,在辨认出一个个音符的同时用手指在窗沿上敲打。四月四日清明节放假,被工作囚禁许久的林欲景怀揣用牛皮纸紧密裹好的万元纸钞,几乎马不停蹄地来到那家琴行,破门而入后飞奔至狭小的储藏室。邵秦正就着米酒吞下一小碟酸辣粉,见到不速之客后他先是震惊后面露微笑。

“邵老师,”林欲景语调依旧急促,“我想在您这里买台钢琴。”

三天后,数位搬运工应林欲景要求将一台二手直立钢琴安置在新友林园收发室内。那庞然大物占据整个工作空间近三分之一,脱离原主人之手却不显陈旧。购买钢琴耗尽林欲景两年来做收发和看守工作的工资盈余,尽管他向父母发誓担保今后不再建造如此庞大开支以加剧家庭财政负担。他为缩衣节食会步行至西侧批发菜市场采购三天的蔬果,向已放弃钢琴学习的邻家女孩借阅琴谱,选择的休闲方式除练琴、散步和爬山等日常娱乐外别无其它。与他人有所不同,林欲景练琴时仿佛有种魔力驱使,鞭策他利用隐形刀刃将琴谱上的每段音符切割成碎片,伴随惊人的协调能力将其化作琴键上的朵朵蓓蕾。一首常人发奋苦练一周的乐曲在林欲景轻柔灵巧的手中或许仅需三天便可流畅弹出;每日他所接触到的钢琴旋律在记忆烙印下游走于收发室、卧室、甚至睡梦中的各个角落,似乎它们的踪迹走遍天涯海角无处不在。自从四年前钢琴被安放在收发室后,他索性在日常工作的书桌旁放置一张备用床,床上摆满毛巾、洗发水等日常用品,以防半夜因偏头痛失眠时对弹琴兴致高涨却无事可做,但他许诺节假日或偶遇调休时返回家中就寝。“你这样子是要把你自己逼疯,”那天傍晚林晓函圆睁双眼瞧见儿子将比他的身躯大将近三倍的行军床搬出门外却无法阻止,“你真的是做好事嘞!上次你被石头砸伤我就够受的,这一次哪个还晓得你搞什么名堂。”林欲景歪着头踉跄地走在门廊不加理睬,当晚他就着微弱灯光和窗外的朦胧月光在收发室弹了一个通宵。

此后,出于对钢琴弹奏前所未有的热情,他如脱缰野马般放肆地飞奔在日月星辰里,疯狂地利用除工作外的一切时间练琴。最初他摸索着自行练完了邵秦赠送的乐谱,紧接着向邻家女孩借阅几本钢琴教程,以一张三角钱的价格在打印室复印后又还了回去。由于感受到乐谱资源的狭隘,他又到邻家女儿家里借走最后几张李斯特的作品。由于对琴技、速度和响度的苛刻要求,那几张早已泛黄的乐谱在灰尘的笼罩下散发出淡淡书香。“这个是我娘老子从外边带回来的,”姑娘解释道,“没得人弹得好的,我以前的钢琴老师都不可以。”林欲景无视姑娘的警告,将脆弱的乐谱匆匆卷起后怀揣兜中扬长而去,然而经过漫长的时光考验后他方才醒悟姑娘的陈述属实。三个月后的一个周六清晨,每周领取杂志的那位老人轻敲收发室的玻璃门,却见年轻人乌黑色头发杂草般扎在黑白琴键里,手指哆嗦着发出轻微声响,仿佛正在埋骨深渊里与虚妄进行一场无终止斡旋。老人察觉事情不妙:她曾多次目睹年轻一代因过度劳累和频繁熬夜而诱发脑梗。她施以平生力气毅然撞开紧闭的玻璃门,只闻橡皮与塑料相互分离的清脆声响,林欲景布满血丝的憔悴双眼透射屋内的阴翳,直勾勾地盯住来者。

“你是拿报纸的吧。”他喉咙肿胀,声音喑哑。

“我的老天爷嘞,”老人摇头,“你在这里搞什么名堂喽?”

于是林欲景恢复他昔时对生活的澎湃热情,向老人事无巨细地讲述最近三个月以来他沉迷练习李斯特的作品以致昼夜颠倒,为琴谱的宏大构想和辉煌乐章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激励,因为在此之前他对那位匈牙利作曲家仅留有模糊的印象而非音乐灵魂的碰触。昨夜他完成乐谱最后数小节的练习,之后他将乐谱内容完整地弹奏数十遍,就连位于观赏湖东侧、入梦已深的居民们都能隐约感受到这远方的轰鸣。当晚演奏完毕,他发情般紧攥薄如蝉翼的破旧纸张,在别无他人的密封盒子里嘶吼长啸,久违的泪水伴随激动和震颤沿脸颊滚滚流下滔滔不绝。那晚被他称之为“奇迹之夜”。

但令他失望的是这位老人并未对他的陈述表现出任何情感波动,甚至觉得他的举动颇为幼稚可笑。“可以的,”她回应道,“但你还是把自己养好再说。”

她从书桌上取了杂志信步离去,似乎表明她曾在坎坷的一生里遇到过许多斗气高昂的年轻人,因对身体缺乏照料而英年早逝。林欲景尽管因睡眠不足感到眩晕,思路却不被熬夜遗留的不适所打扰。他知晓昨夜自己已完成这三个月以来的练琴任务,于是倒了杯凉茶静心思考那位老人的话语,因为从双方认识起她说过的话语如此精简干练,以致每一句都如针刺般深扎他内疚的心灵。当晚他为停止长时间来的深夜练习将深绿色窗帘扯下盖在钢琴上,免得半夜因瞥见光滑琴盖上反射的月光而产生起身练习的诱惑。他清楚自己拥有惊人的音乐天赋,但经过漫长思索后他明晓为看似充裕的夜间透支身体练琴实是不值。于是在后续的日子里,直至生命的终结,他从未因沉迷练琴而熬夜。他将一切活动时间挤压在白天,工作、健身与练琴相互交错更迭,朝夕般周而复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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