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 欲景余弦 - 李承灏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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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二零一三年九月,张领言从余弦手里借走一张音频光碟。光碟正面印了一张画风细腻的水彩:欧式风格的塔楼,塔下的观赏湖,金色的沙滩。熟悉的画面使余弦回忆起他幼年时期回到湖南游玩时的黄金时光:他的祖父余荣曾定居长沙黄土岭,后屡次历经风波周折迁移至湖南平定区的林华公寓。林华公寓往西是逐渐靠近繁华的市中心一带,往东则可远眺文化交流中心波浪形的楼房顶层;伴其一旁的广播电视台顶层直通向天际,其高大宏伟以致惬意在公寓草坪上休闲的居民不必眺望即可目睹。呼吸传染病盛行时期,余弦一家曾搬至余荣的家中寄居――这一频繁变换定居地点的方式令人费解,因为对于一般人而言持着充足的储备将自己幽闭在密封空间是挨过病毒肆虐时期的最佳方式;但如同有时意想不到之人能做出无人与之匹敌之事一般,危机来临时一些理性的人会做出超出常人所理解范围的判断。

寄居林华公寓的那段时间里,通常是下午,杨光会带着余弦到一处名为“新友林园”的别墅区玩耍,不时会有堂哥杨极方的加入。那是一个偏僻遥远的别墅区,为到达那里不得不费力地爬过一座山,脚踏过粉红色的砖石,眼望能将蓝天白云遮住的高大树木,鼻闻混合青葱绿叶和松软泥土的芬芳。下山后,一排排的别墅静立在水池一侧,拥有这些房产的人们身着运动鞋在水池周边或慢跑或散步。若是余弦与杨极方同在,他们会到小卖部买鱼食,之后满怀希望地将这些红绿相间的粉末掷向观赏湖。顷刻,鱼儿们一个个瞪着灯泡般鼓胀的眼睛吐着泡泡,争相游向有食物漂浮的水面。水池的西侧是一座欧式风格的“寻梦楼”,楼里随时出没的清洁工使得两人曾几次试图进入塔楼楼顶未果。这家伙干清洁工作就是为了将自己的嘴糊上,却不知道她连别人的眼睛都给糊上了,杨极方想。他拉着缄默寡言的余弦,用眼明显地瞪了一眼这个身着米黄色工作制服的中年妇女,转身下了塔楼。清洁工默默接受他的敌意后继续用扫帚笨拙地将本没有多少灰尘的地板扫得光亮如新,似乎塔楼的顶层隐藏的宝物需要周围的环境时刻保持清洁。

十年后,二零一三年八月末,余弦按照四年前他曾和杨光越过小山丘到达寻梦楼的路线重访新友林园。那是暑期最后一日,他独自一人乘坐巴士离开公交车站,阵阵尘土覆盖天空飘散于轰鸣声的消失处。正值夏季,新友林园的管理条例还没被严格实施,外人不用感应钥匙便可以自由出入被规划在其范围内的区域。余弦瘦小的身体灵活地穿过一排排被精心修剪过的小叶黄杨,绿叶的清香在水池边的植绿丛里久久飘荡。余弦沿湖边行走,曾与杨极方一同喂养过的金鱼了无踪影,高大挺立的寻梦楼矗立湖岸依旧。他穿梭至住宅区,敏捷穿梭的过程中无意间撞开物业管理公司一旁便利店的玻璃门,飘散在条条货架过道中间的一股栀子花香混合着咖啡味扑向余弦的面庞。他本想为这一鲁莽举动表达歉意,但随后他在货架上随意挑选物品以掩饰尴尬。隐身在收银台后方的经理陈雨新认出他来,因为新友林园住宅区内部的便利店鲜有外来者。他辨认出这位能用一口流利的长沙话交谈的少年并非平日里沿着水池散步时偶遇的那些阔绰居民的孩子,而是多年前耗费整个下午在四周闲逛的游人。“细伢子我晓得你。”这位音调低沉的经理在余弦结账时顺手戴上眼镜,棕褐色瞳孔透过略显划痕的镜片直射向余弦困惑的神情,紧接着向余弦讲述他幼时与杨光、杨极方拜访新友林园时到便利店购买鱼食的情形。余弦直勾勾望着经理陈雨新,昔日记忆涌现。他微微点头表示默认后,经理莞尔一笑,似乎对其辨认外来客的独特才能表示得意和赞许。陈雨新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外印有新友林园内部风景简笔画的光碟并赠予给余弦,后者受宠若惊,尽管经理旋即向他表明作为专给外来客的赠品这张光碟内含钢琴曲,其创作者是爱好音乐的寻梦楼看门人林欲景。余弦听罢将经理的这一说辞付作笑谈。

“那个干清洁工作的女的走了的哈?那个楼是不是没得人管理喽?”

“没啊,林欲景在那个地方守着啊。他还干收发工作嘞。现在是夏天,他放假呆在屋里,过几天才会上班。”

数日后余弦回到北京,并未抱太大希望地用电脑播放陈雨新赠送的光碟却立即后悔他没有认真对待经理的答复:他将控制音量的滑轮旋转至最右侧,一股清凉的甘泉顺着婉转的旋律从音箱外侧的铁网钻出,在一尘不染的电脑桌上自由流淌,继而奔腾于书房的各个角落。余弦闭眼浸泡在不断增多的甘泉中,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感受水的清凉。十几分钟过后余弦睁开眼,因为他能感觉到最后一丝急流灵巧地穿过铁网间的缝隙后仅留下几滴豌豆般大小的水珠,曾在周围包裹他的阵阵甘泉也在窗外逐渐上升的艳阳照耀下蒸发殆尽。随后几天余弦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用音箱一遍遍地重复播放钢琴曲并随手拿了张白纸,试图通过反复倾听默写下来钢琴曲的主旋律。经过几次努力尝试后他最终放弃,因为灵巧变换的旋律使得在水面上漂浮的余弦迷失顺流的方向惊慌失措,琴键上不断变动的和弦化为无数形似出口的路径无序地排列于迷宫中央扑朔迷离。纵使他认真欣赏过来自全球各地的上百首钢琴曲,这段似乎能将人带入无尽幻想的音乐从未使余弦失去再次从头到尾播放它的热情。播放之余他会按下按钮将光盘取出并打量圆薄片封面上的水彩画边缘处和中间环形空隙层,但无论他通过怎样细致的观察都无法发现光碟外部究竟隐藏了怎样的奇妙,使得人们在沉浸音乐的某一瞬间能够感觉到无上荣耀。他发誓在中学开学典礼之前找到那首钢琴曲的作者出处,然而费尽周折地向各个音乐教师、声乐老师甚至琴行的工作人员询问后他不得不承认这首钢琴曲是前所未有的存在。最终他迫于无奈向张领言询问,见多识广也没能使那位精通音乐理论的民间钢琴师辨认出来钢琴曲究竟出于谁人之手,同时这也激发了张领言的兴趣,然而他向余弦拷贝了钢琴曲并发送给他所熟知的数位知名音乐家却无功而返。

“见鬼,”张领言骂道,“这家伙到底是谁?”

余弦沉思良久,死去的记忆终于复苏:“林欲景。”

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从余弦口中吐出,在张领言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那首钢琴曲也化身为玄幻的诗句深深浸入骨髓。被钢琴曲残留的剪影折磨一个月后,张领言无法继续容忍食不甘味的生活,向余弦借走了光碟,后者留下备份后不仅将自己得到光碟的经历告知于他,同时也告知前往新友林的路线。张领言暂时辞去家庭钢琴教师的工作,乘火车经过一天一夜的疲劳奔波来到新友林园。向陈雨新询问后,张领言象征性地挑了一包香菇作为礼物准备带到收发室中。他在横跨观赏湖的木桥上缓慢踱步,脑海中浮现的一位隐士。这位脑海中勾勒出的人物拥有卧龙诸葛的诙谐外貌、伽罗华的桀骜不驯――陈雨新曾向他展示过他与林欲景的合照。

这一想象终结在林欲景聆听到低沉敲门声后打开栅栏的那一刹。张领言仰视这位瘦小的青年略带失望,后者强忍住困倦询问来访目的。他举着光盘,以带有歉意的语调将来意缓缓托出。林欲景的眼睛微微扫过那一幅风景画,尽管因午睡的中断而感到极度疲倦,他仍如南方人不失待客礼节地招呼张领言入座,尔后提起蹲在墙角处的保温壶,拔开软木塞倒杯热水递给来客。“长沙话您听得懂不?”林欲景拆开一袋槟榔,“我们这里人几乎不讲普通话的,但晓得你们讲的什么东西。普通话我以前也听的懂的,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可能有点不适应。”张领言望着那一堆黝黑的果子摇了摇头:“听你朋友陈雨新老师说这碟子是你亲手制作的?里面的乐曲也是你创作的?”林欲景接过光碟并用双眼细细打量光滑边缘处,默默点头。若不是林欲景后续的钢琴演奏令其折服,张领言还会错以为这一浑浑噩噩、精神萎靡、说话不着边际的“小子”拿几首失传已久的钢琴曲招摇撞骗,因为尽管邵秦曾向他补习过一定乐理知识,林欲景在音乐鉴赏和音乐史方面仍停留在学生时代的教条里。

“钢琴曲极其优美,”张领言近乎平淡地评价那首令他神魂颠倒的乐曲,以示自己并未对他的回应表示信服,“我也弹钢琴,但从来没听过那样好听的曲子。你能谈谈你是怎么写出来那首曲子的吗?”

尽管距生平第一次接触钢琴已过去四年,林欲景心无旁骛的艰苦练习使他的琴技炉火纯青,极高的天赋和乐感令他的音乐创作能力日臻完善。他依稀记得四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将那几页李斯特的练习曲完全演奏下来后日夜不眠,因过度熬夜大病一场,却以此牢记保养身体的终身箴言。“你想不到那种日子,”林欲景敲键盘般低声弹奏着自编曲的第一主题,以便张领言在沉浸音乐的同时能够听到他磕磕绊绊的普通话,“我练琴的时候没得人帮的。后来就半年过去了,我就讲这样子不通,然后我就从隔壁借了几张的谱子,结果就凭我半年的经验硬是个练。那时候我练李斯特的时候晚上没的人看我,都离得远的,幸亏这样子没得人能够被我打扰。李斯特的东西难度太大了,我也没得训练过,我就一个人练得都跟得个神经病似的,送货的到这个地方都被吓着了,东西放这里就跑了的,但没得关系,我还能干得下去。那个琴谱我练了有好多个月的,当时是确实是这样子疯了的,一个是我太想弹琴了,感觉没碰个琴键都跟着个全身不自在似的。还有就是我当时也心里想的,想那个钱花都花了的,不弄个名堂出来也那好多钱对不住。

“我这样子跟你讲咯,第二天下午,我找了个人帮我看一下子这里,然后就带着个谱子去邵秦那个地方找他。一个当然是感谢他,还有一个是问他我弹的到底对不对,因为我在这里没得人问的。他当时听了之后都不敢相信的,还时刻子问我是哪个老师教的。我当时就高兴得不得了晓得不?我就跟他讲啊我是一个人在屋里练的,练的时候还没得一年。他就不信晓得不?哦你讲你一个新手偷偷地练还没得人教的,然后不到一年你就能够把那个他都弹不出的曲子弹会,哪个会信呢?要换成你的话你信不信喽?但是,就是这样子的。我说不清白。他不听,旁边还有好几个他这样子的店员,他们还一个劲地问我,我就只好走人了。

“那天下午我从邵秦那里头回来,心里还是高兴的,毕竟我是弹出来了什么名堂。但我爸爸还有娘老子他们都不想我搞音乐这个东西,说一个是太贵了,还有就是讲他们对音乐这个事情没个清白,连个欣赏都不好的。我然后就特意请他们来听一下子,但不知道是我确实没弹到位还是曲子太少,当时他们听了以后都失望透顶,我娘老子还气得不行,说我不该把钱花到这上面。我肯定是失望的,但没个谱子我也没得办法的,旁边没个人搞音乐的――我的同学都各奔东西了,好多人都没个手机联系的,托他们肯定搞不到谱子。这里没得书店的,也没得城里的网络,搜索不到;我后来又想起可以找邵秦要,但我没得时间也不想找他。我当时就想,要想弄个新曲子,又想好听让我爸妈满意,我干什么嘞?”

林欲景的右手旋风般从琴键上提起又自然下落,紧接着随第二主题的开启根据旋律音的上下行做连贯起伏,力量贯穿的指肚犹如黑夜里潜伏的海兽般在固定平面上浮动。往事继续:整整一周,他独自端坐钢琴旁双目呆滞,眼瞳射出微光穿透小片三角形阴影。后来为打消因过度疲惫而产生的空虚感,他会接近强迫地将路人拽至收发室内,以略带粗犷的口气命令聆听他短暂的钢琴表演。由于对林欲景多年来认真负责的感谢及对其年轻气盛的激励,居民们通常会心平气和地忍受屋内的憋闷和怪味磨掉几分钟听完林欲景的弹奏。四年前起直到如今,那位不学自通的年轻人依旧保留孜孜不倦地寻找听众的诟病,天才固有的骄傲使他以不可理喻的评判方式和近乎挑剔的眼光分辨芸芸众生。数天后,居民们对李斯特的曲子感到腻烦便不再光顾,林欲景的听众数目陡然下降。他未坚持头几日强迫人们聆听的做法,而是想方设法让听众因享受音乐而心甘情愿。初始时他想到托上班族带几本经典钢琴谱集回来,但他旋即将此主意扼杀,因为先前经验表明人们宁愿在杂货店花大价钱搞到一盒音频光碟也不愿听一位钢琴业余爱好者的重复演奏,不仅由于题材不新颖而耗费听众的宝贵时间,林欲景极高的音乐天赋也如金箔碎片般挥霍地洒落在完全可以由电子设备代替的曲目上;他又想到可以静心练一首和李斯特的琴谱难度相当的钢琴曲,因为邻家女孩表示她母亲可以从其所属的音乐机构里淘出那类乐谱,但之前练习的繁琐冗长令他感到后怕和时间的过快消耗――他从不像父亲那样富有耐心。他仿佛陷入困境的牢笼,因无所适从而迷失。

不久后困扰林欲景的难题被一位前往新友林园写生的姑娘解决。那时正值初夏,长沙城由于地理位置的缘故陷入闷热,临近傍晚的雨水附和雷声泄洪般倾倒在大街小巷,粒粒露珠晶莹剔透肆意繁衍,社区各景的映像被这些无可计量的明镜反射世态万千。那位写生的姑娘虽相貌年轻却年近三十,为捕捉迤逦风光而踏入暑期旅行。她不顾频繁雨水堆积的泥泞,凭借当年先祖翻山越岭开拓平定农耕区的劲头徒步越过西部高耸的山脉,横跨被群峰半包围的荒原来到新友林园。在这场犹如奇迹的孤独行程里,她为获得精神寄托从清晨露珠中搜索华丽的倒影,从雨后彩虹里探寻蕴含的景致。行程结束后她暂居新友林园,凭记忆将沿途景致描绘在本上,绘画之余也时常与寻梦楼看门人林欲景闲聊。据她而言寻梦楼顶端的上帝视角可观她此生亲眼目睹最精致华丽的景观:明镜般清亮透彻的观赏湖被豆腐块状居民楼半包围,形成一条笔直黑丝的木桥将那片墨绿色椭圆一分为二,树林花丛碎片化地点缀湖岸四周。“简直是完美,”周日清晨在林欲景的带领下初次来到楼顶时她惊叹道,“设计这栋楼的人是个天才!”她利用平时绘画时间的三倍将俯视图刻画纸上,细腻勾勒的线条将原景描绘得几乎丝毫不差。

她叫夏季,一九八零年出生在湖南平定区的中产阶级。她的出生并未为早已有三姐妹当家的家庭增添任何喜悦,要强的母亲甚至将她幼小的存在归咎于寂寞和物质匮乏情况下无奈和失望的结果,因为她坚持“若未为夫家延续香火,女方逝后无法迁入夫家祖坟”的古训。尽管彼时已三十九岁,母亲在怀孕期间特意求助算命先生为胚胎的生命做性别判定,得到男胎的结果后为补充营养还想方设法弄来大骨头炖汤,无法挽回的事实成为她当时很长一段时间的恨事。其时计划生育政策已实施,迁于人手缺乏和经济窘迫,父母被迫托身处邵阳的远亲看管夏季。那位远亲在火炉边取暖聊天时由于困倦身体倾斜,她怀中夏季的右脚脚跟被外焰灼烧,针扎般的剧烈疼痛传播至夏季的全身各处。一个月后大姐来访,得知实情的她惊诧于姑妈的放羊式看管,因夏季所受的粗暴对待潸然泪下。她不顾劝留带领夏季回到家中,本不情愿的母亲目睹满女面容蜡黄、身材臃肿后震惊不已。她用宝塔糖驱除夏季体内潜伏的蛔虫,经全身审查后被诊断患有急性肝炎,持续三天的高烧几乎摧毁夏季存活的所有希望,直到她逃离传染病医院,在一位医德高尚的大夫每日定点的精心照看下奇迹般痊愈。离开医院的那个满天星夜晚,石榴花火红灿烂,清淡香气扑鼻惹人入睡。夏季平躺在单车上,两眼空洞,怔怔地盯着布满闪光缎带的苍穹。治疗的那半年耗尽夏季整个童年的元气,尽管摆脱死神却永远留下病魔的痕迹,直到多年后她成为平定旧区高校的美术老师时亦是如此。她无法持久站立,体态易胖,对火焰怀有固然的恐惧。她不解爱情也不对其上心,年近三十却依旧单身,数位追慕者被她千方百计地甩到遥不可及的领域。教学之余她乐于穷游,常利用寒暑假徒步旅行,因为据她而言历历万乡可以为平日作画收集素材――这次横跨荒原和山脉抵达新友林园的行程便是今年暑期旅行计划的结果。

夏季着手开始创作述说平定区风土人情的绘图作品集,其厚度预估约两厘米,选材大多源自那场史诗般探险的沿途风光及每日在新友林园欣赏的别致景色。暂居新友林园期间,她除专心绘画外还会和林欲景闲聊家世背景,后者不但主动为其安排食宿,还倾尽所能奉献钢琴表演――尽管初次弹奏时因羞赧而频频出错,夏季的热切赞赏令他颇感惊讶,因为她甚至要求他将李斯特的钢琴曲弹奏第二遍。“你弹得蛮好啊,为什么不自信呢?”夏季略带失望地望见林欲景不顾形象地伏在琴键上气喘吁吁,“是心里头有什么事情吗?”林欲景于是向她坦白困扰已久的难题,后者听罢忍不住大笑起来。

“很简单,”她回答道,“这样子讲吧,我是搞艺术的对吧?绘画过程中我的脑海里总会浮现我理想的景致而非实景,这种无意识进行的筛选是丰富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我的双眼由于局限性无法同时瞄准实景和画卷,因此我仅能凭借大脑瞬时留存的片段进行作画,而实景也永远随时间的流逝而变化――人无法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因此真正做到将实景和画作融合永不可企及。”

“那么你便依自己的审美让风景尽可能地变得丰富?”

“显然是的,”她回答,“我无权改变事实,但我可以创新。”

夏季的话语从林欲景的全身闪电般掠过,僵化的大脑随灵感的来临而复苏。他并未立即意识到她的回答与他的疑惑有所联系,但待清醒后他双眼楞直,思虑飘忽,仿佛拨开前段时间困扰生活的迷雾,迷失在错综复杂的思绪迷宫里却觉察到出路的存在。创新,傍晚夏季离开后他仍在心里默念,仿佛急促的呼吸将其无情地咀嚼吞食:他为何不能打破常规的方式练习他人写下的乐谱,而是凭自己的天赋才华创造出一篇辉煌的音乐史诗?

他被突如其来的大胆想法吓住,当晚侧在冰冷墙壁上苦思冥想,适应自己产生自行作曲的想法,因宏伟理想需克服的困难而担忧。最终他如同当前在邵秦劝说下踏上钢琴之路一般屈服于执念,下定决心为创新精神奉献自己年少气盛的春秋。除他之外新友林园居民无一对作曲领域有所涉猎,因而后几日林欲景为收集乐谱素材四处劳累奔波。他借走自上世纪起便被封存在物业管理公司储藏室里的磁带,省下饭钱从邻家女孩购得仅有的钢琴琴谱集,重新将行军床搬至收发室以便随时接触钢琴,趁午间收发室闭关期间到好友陈雨新的便利店听音箱播放的免费音乐――后者不仅强烈支持林欲景自创钢琴曲的想法,主动将一盒白纸赠送给他,还利用服务员之便将后台的流行音乐切换成古典乐曲,以此激发林欲景对音乐的感应度和创新力,因为他知晓这位音乐天才如同一些天赋异禀的作家,尽管文笔出众却因生活素材和书籍阅读量的缺乏而导致作品平庸。

夏季同陈雨新一样对他的自行创作充满出人意料的热情和关怀,或许这与她的艺术创作相互关联,但更多是由于在短暂的前半生里她找到能够与之进行精神交流的人物。不论时代,坚持打破陈规墨守和跨越认知的创新似乎显得匪夷所思,但一小撮人物的终究聚合能够撼动历史栋梁,为未来的变化开拓天启之路。第二□□晨,夏季身着素衣,手持画板,只身伫立观赏湖边犹如下凡天仙,静心等待林欲景的到来――二人事先约好让林欲景自行创作式地弹琴,夏季聆听琴声的同时作画。林欲景如约而至。他揭开琴盖,美妙乐曲从脑海中迅速创作并跃然键上,夏季也凭借意识和林欲景创作的华丽乐章将观赏湖的景致勾勒,悠扬琴声和画中仙境似乎进行着永无止境的情理交融。这场神圣的艺术交涉以音乐消亡为标志多次中断直至终止,因为林欲景不时停顿,利用惊人记忆将音乐记录纸上,疾速抄写和疯狂回忆令他蜷伏琴键挥汗如雨,完成画作的夏季也会帮助整理他的琴谱手稿。“你写的这样子太潦草了,”翻阅林欲景的琴谱手稿时夏季笑着评价,“净是划划道道,你要是画画的话稍不留神弄一口子就完了,我每次画偏或者弄脏都觉得心里好不舒服的,但想改也改不得,难受晓得不?你好在琴谱不是蛮多视觉欣赏的艺术品,改个什么没关系的。”默然听完夏季对他抄写潦草的委婉批评,林欲景特意找来镶有花边的五线谱将整合过的琴谱重新誊写:对他而言即兴创作无需反复推敲,脑海的最初反应成为其定量音乐好坏的准则。

他初次尝试作曲因无意地模仿熟悉的音调而受挫,直到连续弹奏数小时才将毛病消除;后续和夏季配合时弹奏的好坏与灵感来临的频率密切相关:灵光乍现时十分钟内都不会出现旋律重复,反之灵感枯竭令半小时里的和弦屈指可数。即便如此,他浩如烟海的音乐储量令夏季赞叹不已,将近两厘米厚度的草稿纸一天内耗尽。

那是段高产的黄金时光。由于高量度的乐谱编写工作繁琐复杂,为与消逝的记忆争夺时间,林欲景将独立数字无序地标撩在纸上,和弦则采用图标法以省略不必的重复。午休时分,他克制倦意订正和整理凌乱潦草的琴谱初稿,依照当年邵秦教授的格式完整地誊写在五线谱上,经修理整合宛如一件艺术品新生伊始。林欲景愈加发现创作中一位共享兴趣的友人所占比重巨大,陪伴和分享能有效缓解极度工作后的大脑空白。早晨,夏季手持未完成画作飘至湖边,迎着高升烈日与之共享艺术魅力;无意识弹奏完毕,他将之前的主旋律及和弦迅猛地抄写,若记忆出现极大偏差还会向听众夏季询问,后者不仅在第一批寻梦楼访客到来之前完成画作,还应林欲景所求对音乐进行诚心评价,评价随时间推移愈加简洁,歌曲创作随之日臻完善。

充实的作曲生活持续近两个月,直至夏季因高校开学被迫离去而终结。期间夏季为将夜景描绘生动而数次在湖边待至深夜,画作完成后才发觉无法翻越小丘返回新友林园公寓楼,因此她暂时睡在收发室里的行军床上,林欲景则以书桌为枕迷糊度过通宵;平日里夏季傍晚向林欲景告别,他默默潜伏在绿丛中被阴影笼罩,凝望她在朦胧月光中渐行渐远。尽管林欲景将上述行动归咎于自发照顾他人的结果,他承认对夏季产生隐约情愫,钢琴曲创作质量也随情感升级而攀高。初恋尽管生于爱情泛滥的时代却留得单纯缅怀,青涩甘醇的情感不被岁月长河磨灭。暑期结束后,夏季手提皮箱整装待发,告知林欲景她不得不返回平定旧区的高校继续教书,后者震惊地从木椅上跳起,顺手拨开桌面上码放整齐的空白五线谱,右手紧攥门框青筋暴起,千言万语涌至嘴边却无法道出。

“我告诉过你我暑假一过就回去。”

“我……我忘记了,”他低声说,“我想跟你一块走。”

“别搞这种事情,”她无奈地笑着,“怎么可能嘞?你到那里去的话没得工作的,你家还在这里要个人照顾的,我们以后可能也会见面的。”

林欲景默然听完夏季无可争辩的话语,逝去的美好记忆凝结成破碎的心灵。他欲将五线谱手抄本的精华部分赠送给她却遭拒绝,理由是行李繁重无法再添累赘。他们互留联系方式后道别,尽管自此以后夏季杳无音信。那个下午林欲景将收发室紧锁,带着他暑期时自行创作的琴谱前往琴行。他依稀记得邵秦的时间表,到他那里去仅为缓解因知己离去而产生的孤寂。那位琴行调音师闲坐在隔间里,双脚翘在桌面上,见到林欲景踏进房门时他面露不悦。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上回你不是来过了吗?”

“我是来感谢你的,”林欲景手举乐谱手稿,“去年那次你教了我的蛮多的,现在我能弹得蛮好的,还能自个写谱子了。”

“是的,你是弹得蛮好的,好‘厉害’的,但上回你已经来过了,还给我们炫耀了一番,是么?我告诉你我从来就不是你的什么老师,你去年找我的时候我教你是因为我想让你买我们这里的钢琴,你以为我真的想教你啊?你这次到这里有什么事没喽?没事你就可以走人了。”

自从夏季离开、与启蒙老师邵秦吵翻后,林欲景倍感孤独,每当孤寂之夜夏季的影像便会显现,细腻画笔和清纯气息芦苇般随风飘荡。半年来,夏季从未主动联系过他,他拨打电话号码时也永远听到关机的提示音――似乎夏季已将他遗忘。他明白尽管他对夏季的情感深厚,对那位姑娘来说他仅是生命的过客,鲜活的身影永远停留在那个夏季。终身相遇的路人似若尘繁星,互订爱情的希望如沧海一粟。林欲景沿观赏湖岸漫步以祭奠友人的分离,就连山林乔木和水生杂草也大放悲声。午夜,林欲景无法容忍窗外飒飒树叶的嘲笑,翻箱倒柜搜遍琴谱手稿后破门而出,将它们点燃抛至湖面,霎时耀眼的光辉从楼边升起久久不灭。疯狂背后残存的理性使他无意间翻到夏季临走前送给他的礼物:以寻梦楼、观赏湖和沙滩为题材的一幅画作,火焰照亮画作的景致精美绝伦。直到此时他才领悟夏季的用意,以终身追求的绘画回馈友情的延续。他紧抱画作狂奔至收发室,身后的零碎火星被黑夜吞噬。

“我晓得我要干什么了。”他最后说,仿佛临终的低沉谰语。

自那时起,林欲景沉浸在钢琴曲创作之中无法自拔。新友林园的居民们见到收发室紧闭、仅准许快递员进出时还以为那位小伙子因夏季的离去而迷魂出窍,顾客们取包裹时也听不见林欲景的说话声,只能透过毛玻璃瞥见隐约人影。人们偶尔在物业管理公司遇见林欲景。他一头乱发,双眼僵直,排在队伍中间等待分发薪水,神情疲惫却散发喜悦的气息。有人问他:“你一天到晚在你屋里搞什么名堂?”“写曲子,”他回答道,“等把最好的曲子写好了,下次夏季来的话我把曲子弹给她听。”“你没她联系方式?”“有,但是老是接不通,我相信她会回来的喽。”他不顾别人的嘲笑坚持乐曲的创作。此后的两年里,白天行人途经收发室时总会听见断续琴声,如同出世的作曲家蜗居在深山老林间策划一段绝世天籁,待到世间罅隙终究出现时携带华丽乐章破茧而出。

“那么说这张光碟上的风景画是夏季的作品?”

“是的,但当时我太蠢了,没来得及好好感谢她的。要是她走之前我能把我写的谱子送给她就好了。”

“所以你就这么多年一个人写谱子,就为了报答她的恩情,并希望有一天她能再次来到这里,然后你就可以把最好的乐曲作品弹给她听?”

“嗯呐,”林欲景停止演奏,“但还有陈雨新帮忙,我去年完成了。”

“你是讲……你现在给我弹的曲子就是你打算送给她的礼物?”

“是的,这首曲子花了我一年多吧,就是把好多以前写过的曲子凑在一起,把好听的部分截取下来,当然喽为了保持曲子的连贯性我都删掉好多嘞,光是修改就得要半个多月。最后的谱子我都是亲笔在五线谱的纸上抄的,稍不留神弄脏或者画错了我都重新换张纸,所以直到现在琴谱都保存得蛮好的,和夏季送我的画作放在一起。当然我在做这项工作之前就已经把这首曲子弹得好熟的。”

“你既然都能把它弹下来了,为什么还要特意把它亲手誊写在五线谱上?如果夏季过来的话你直接弹给她听不就可以了?”

“我一开始也是这样子想的,我讲要是这首曲子是写给我自己的话我当然不要那么仔细,随便拿张草稿纸把谱子抄一下就完了,问题是下次她来的话我至少得弄个出手的东西送给她,就像上次她把画作偷偷留给我一样,毕竟是她让我脑壳开窍,告诉我自己写曲子,我的时间和能力才不会浪费;还有就是讲夏季她是搞画画的,她肯定希望我的曲子能够和艺术结合起来,就像当时她画画的时候我在旁边弹曲子写曲子一样的。”

“你也没把你写的这首曲子投到外面去甚至出版?我相信你在收发室工作和外面的人都有联系吧?”

“你没清白我讲的什么事情。不管我写得好不好,有多少人听,这首曲子我本来就没打算给外头人听,出版更别想了,我交不得钱的。这曲子本来就是写给她的,别人怎么想和我半毛钱关系都没的。但半年前我改变了主意,这也是你和那个什么余弦能够得到光碟、然后找得到我的原因。”

“半年前?那时候你经历了什么?”

“她死了。夏季死了。那天快递员送报纸的时候我看到新闻了,她登山的时候脚一滑从山腰跌下去了,包里面还放着她未完成的绘图作品集。”

“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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