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监视之中
邬鸿德几次造访,敷衍地进行审问,但武建柏察觉到对方对他并不感兴趣。同自己一样,邬鸿德似乎也在静候着某事的发生。不止是他,所有拖车内的人都处在等待之中,这是武建柏所能感受到的。但他们在期待什么?
武建柏利用这段空闲,沉浸在思考之中。上校、顾乐蓉、邬鸿德、游阳文,以及那些无名氏,一个个名字在他脑海中回荡。多年来,他不断抗争,却犯下了根本性的错误。他曾经坚信,只要理解这些人的心理机制,便能治愈他们。如今他意识到,自己对上校的追寻,不仅仅是为了自我疗愈,更是一种科学研究的精神驱动,如同疾病控制中心的免疫学家,不遗余力地研究新发现的致命病毒。从探寻、理解到最终治疗,整个过程充满了挑战的乐趣,激发了他的智慧与激情。
然而,这些恶魔内心的病毒,却非任何抗生素所能消弭。
早在多年前,武建柏便对心理学家的研究与理论了如指掌。他们一生致力于探讨伦理与道德发展的体系,其理论虽看似对一位专注于战后心理治疗的精神科医生而言过于直白,但在囚室中,伴着通风机的低鸣,武建柏领悟到心理学家的道德发展阶段论恰恰映照出他当前的境遇。他们提出,道德的发展可细分为七大层次,无论时代、地域或文化背景,皆适用此框架。最初级的阶段,犹如婴儿般,尚无善恶概念,行动纯粹由需求和欲望驱使,仅受负面刺激限制。道德判断源于本能的趋利避害。随后的第二阶段,个体开始遵从权威界定的对错,“大人”眼中的道德标准成为行为准则。至第三阶段,规则本身成为约束,人们信奉“守规行事”。第四阶段,道德规范由社会大众主导。第五阶段,为保护大众权益或捍卫异议者的正当权益,个体愿意牺牲自我,这样的精神,恰似昌勋国公民自由协会律师所展现的。在浩宕城,武建柏正是这第五阶段的化身。第六阶段,超脱法律束缚,追求公共福祉及更高伦理价值,不受国籍、文化或社会限制。而第七阶段,仅遵从宇宙真理,此类人物极为罕见,耶稣、佛陀即为代表。
这位理论家,曾与武建柏有过数面之缘,他那孩童般的幽默给武建柏留下深刻印象。即使在理论中揭露自身的矛盾,他也坦然接受。他曾提及,在浩宕大学的一次聚会中,昌勋国是一个第五阶段国度,由一群罕有的第六阶段先驱者创建,而其国民大多处于第四与第三阶段。这位心理学家强调,我们在日常决策中往往低于个人的最高道德水平,绝不会超越。他悲叹,第七阶段智者的教诲终将消逝。基督的教义交给了第三阶段佛陀的后继者们,鲜少能触及第六阶段。然而,后期的研究揭示了一个“零阶段”的存在,虽然起初他对此难以置信,但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一事实。世间确有无道德观念之人,其道德水平甚至不及胎儿,趋利避害的原则对他们无效。这些人,几乎失去了人性。零阶段者可能随意在街头射杀路人,而后泰然离去,内心无一丝悔恨。他们并非因惧怕被抓捕或惩罚而收敛,犯罪并非出于对快感的追求胜过对惩罚的恐惧。他们无法辨别犯罪与普通行为的区别,道德认知一片空白。无数研究者证实了这一观点,数据显示,在任意文明的任意时期,约有百分之一至二的人属于道德发展的零阶段。
周一午后,他们再度现身。邬鸿德与殷鸿文制伏武建柏,第三人向他注射药物。三分钟后,他陷入昏迷。醒来时,头痛欲裂,左臂麻木。体内似乎被植入了不明物体。武建柏检查伤口,轻叹一声,翻身继续深思。
在一个不确定的星期二时刻,他们终于松开了武建柏的束缚,没有告知确切的时间点。他们遮住了他的双眼,邬鸿德发出指令:“我们将释放你,不过你的活动范围仅限于这六个街区。你不得使用任何通讯设备。接下来会有指示告诉你该怎么做。你不能主动与任何人交谈。如果胆敢违抗,你的外甥伊康盛以及他的家庭将会遭受同样的后果。清楚了吗?”
“我明白了。”
他们将他塞进了一辆轿车,没过多久,车辆便停下了。邬鸿德取下他的眼罩,将武建柏推下了车。
武建柏站在人行道边,眼睛在微弱的午后光芒中努力适应。他来不及看清那辆车的车牌号。他后退了几步,不小心撞到了一位手持购物袋的女士,随即致歉,尽管嘴角抑制不住地露出了笑容。他沿着狭窄的人行道走着,留意着周遭的每一处细节——铺满砖石的街道,破旧的商店,阴沉的天空中低垂的灰色云朵……一份报纸被风紧紧地贴在了古铜色的路灯柱上。武建柏加快了步伐,强忍着左臂的剧痛,穿过马路,随意地向电车司机招手,引得对方连声咒骂。
他重获了自由。然而,武建柏深知,这一切都是假象。在他身边经过的行人中,必定有几双眼睛在暗中监视他,跟踪他。街道上的轿车和厢式货车里,可能藏匿着几个身穿黑衣、面无表情的特工,正通过无线设备汇报着一切。他的手臂上可能装有无线电发射器或是爆炸装置,甚至两者兼有。但这都不重要了。武建柏摸了摸口袋,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于是他走向了视线所及的第一个路人——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身着红色厚呢短外套,请求对方借给他一枚硬币。这名大汉惊讶地盯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满脸胡须的陌生面孔,举起巨大的手掌,仿佛要将武建柏推开,但最终摇了摇头,递给了他一张五元的钞票。“快去找人帮忙吧,伙计。”大个子用低沉的嗓音说道。
武建柏走进了街角的一家咖啡馆,用那五元换了些零钱,然后用入口处的公共电话联系了鹤骞城的彦昌国大使馆。他们无法直接转接给伊康盛或韶明智。武建柏自报了家门。接线员的呼吸没有加速,但她的话语中透露出异样的变化,“当然,武建柏博士。请稍候,我相信宓俊杰先生一定乐意与您通话。”
“我现在位于俎心城,使用的是公共电话。”武建柏说道,并提供了自己的联系方式。“我的通话时间快用完了。你们可以回拨吗?”
“当然可以。”大使馆的接线员回答道。
武建柏挂断了电话。电话铃响了,他拿起听筒,却只听到一阵嘈杂的噪音,随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他走到另一部电话前,试图拨打一个由对方付费的电话到大使馆,却发现这条线路同样不通。他从电话亭走出,踏上人行道,步履散漫,没有明确的目的地。武建柏知道,他的家人已经不在人世。虽然他早有预感,但此刻的确认让他心中五味杂陈。他们再也无法成为他的牵绊。武建柏停下了脚步,扫视四周,试图辨认出那些可能在暗处窥视的特工。街上的行人多是黑人面孔,但这并不能让武建柏放松警惕,因为联邦调查局中不乏肤色相同的探员。
一位穿着考究的黑人男子,身披高档驼绒外套,面容俊朗,正跨过马路向武建柏走来。此人身材高大,一副炫目的反光太阳镜遮住了眼睛,手中提着一只价值不菲的手提箱。他似乎对武建柏并不陌生,来到他面前站定,摘下鹿皮手套,面带微笑地伸出友谊之手。武建柏接受了这份握手。
“欢迎加入,我的士兵。”男子说道,“现在,是时候并肩作战了。”
“你是上校。”武建柏心中涌起一股奇特的情感,但很快他便摇了摇头,让这股情绪稍许平息。
黑人微微一笑回应:“上校——这个尊称已经久违了。”他们来到了艺术餐厅的门前,他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你饿了吗?”
“你害死了康修为。”武建柏直截了当地说。
对方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康修为?让我想想……啊,那位年轻侦探。他……”他微笑着摇摇头,“走,我请你吃一顿迟来的午餐。”
“你知道有人在监视我们。”武建柏提醒道。
“当然,我们同样在监视他们。但此刻行动对他们并无益处。”他为武建柏推开了餐厅的门,“请进。”他说道。
落座于几乎无人的餐厅中,黑人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程德庸。”他点了一份汉堡、洋葱圈和香草冰激凌。而武建柏,只是凝视着面前的那杯咖啡。
“你的真名是苏嘉誉。”武建柏说,“如果真有个叫程德庸的人存在,他早已不复存在。”
程德庸粗暴地挥动手,摘下墨镜,露出锐利的目光。“这只是命名的游戏,你享受其中吗?”
“一点也不。告诉我,伊康盛是否也遭遇了不幸?”
“你的外甥?是的,他已不在人世。”
“那伊康盛的家人呢?”
“他们也同样离开了这个世界。”
武建柏深深吸了口气,努力抑制内心的波澜。“他们是怎么遇害的?”
“据我了解,邬鸿德派出了他的爪牙殷鸿文,带着一群人去了你外甥的住所,并纵火烧屋。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你可怜的外甥一家在大火吞噬之前就已经失去了生命。”
“殷鸿文!”
程德庸慢悠悠地吮吸着吸管,大口咬下汉堡,随后优雅地用纸巾擦拭嘴角,笑道:“你下国际象棋吧,博士?”这并不是询问。他递给了武建柏一个洋葱圈。武建柏盯着他,没有动。程德庸吞下了洋葱圈,接着说:“如果这游戏合你胃口,博士,你一定会对当前的局面感到兴趣。”
“你居然把它当作一场游戏?”
“当然,人生如戏,不必太过于执着。”
“我发誓,我会找到你,亲手结束你的生命。”武建柏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程德庸轻轻颔首,再次咀嚼着干汉堡的一角。“倘若你面对的是我的真实身份,你定会意图置我于死地。而如今,你已陷入无路可退的境地。”
“此话怎讲?”武建柏疑惑道。
“我的意思是,那位备受尊敬的俱乐部会长游阳文先生,已对你进行了精心的训练,让你去刺杀一位世人皆以为已丧生的电影制作人。”
武建柏抿了一口冰凉的咖啡,试图掩饰内心的混乱。“游阳文并未如此。”
“他必定如此行事。”程德庸断言,“否则,他不会单独与你见面。你估计与他会谈了多久?”
“数分钟而已。”武建柏答道。
“实际上,可能长达数小时。他培训你的目标有二:其一,一旦遇见我,立即取我性命;其二,确保你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
“何出此言?”
程德庸吃完最后一口洋葱圈,提议道:“让我们玩个简单的心理游戏——设想一下游阳文先生,然后想象自己向他发起攻击。”
武建柏眉头紧锁,却还是照着指示尝试,然而却发现这几乎是一项无法完成的任务。每当回忆起上次见到游阳文的情景——那从容不迫的神态,健康的肤色,坐在游艇露台上眺望大海——一股融合了友情、愉悦与忠诚的情绪竟不由自主地涌现。他逼迫自己想象攻击游阳文,挥拳砸向那张光滑英俊的脸庞……突如其来的剧痛与晕眩让他弯下了腰。他喘息着,几乎要呕吐,额头和脸颊上渗出了冷汗。武建柏颤抖着手抓过水杯,一口口咽下清水,竭力转移思绪,腹中的痛苦才逐渐减轻。
“有趣吧?”程德庸说道,“这就是游阳文的独门绝技。凡是与他单独相处的人,都无法对他造成伤害。对很多人而言,为游阳文先生效力,是他们幸福的源泉。”
武建柏饮尽杯中之水,轻轻拭去了眉宇间的汗珠。“你为何要与他对立?”他问道。
“对立?哦,不,我的小兵。这不是对立,而是一场游戏。”程德庸环顾四周,“目前,我们的对话尚未被他们窃听。但不久,一辆厢车将会悄然停靠在餐馆门外,我们的私密对话便难保安全。我们该换个地方,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