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路上
月光路上
雕鸮第一眼见到那少年的时候,就没来由地生出一种亲切感。
它不知道这感觉为何出现,也实在想不到究竟在哪里见过,实在无法在记忆中寻到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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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鸮是作为精神体而存在的,自出生起他就和一个男孩命运相连,一只猫头鹰没深思过作为依附而生存的意义,只是知道,他们总是在一起,它可以存在男孩的身体,而那个人,也能够变成他的模样。
它可以听懂男孩说话,也可以试图理解其他人的许多表达,他知道了男孩名叫司峤,司峤给它取名叫花露露——雕鸮很满意,他喜欢和这个人类在一起。
从小生活的天地明明很大,可男孩说早晚一天他要从这里出去,他迷恋故事书里的冒险,幻想成为冲锋的勇士,听说外面的世界有更多的遇见,他想要手持宝剑,去淋一场可以快点长大的雨。
花露露能从心里明白,毕竟他们好多潜意识都在相连,但它也有自己的疑问:现在的安逸岂不是更轻松?
日升日落也可以催促长大,福利院擡头的顶空,看云海翻涌,不也像奇幻中的船,可谁又能登得上去呢?就连会飞的群鸟,也只是穿梭瞬间,谈何能够永生驾驶。
司峤说,他不喜欢这里,他也不喜欢这里的人。
他后来说,讨厌这里,讨厌非前排的序号,是不是自己天生无用。
雕鸮有一次问他,我们来自于哪。
“我也不知道,”司峤将它抱在怀里,用手指梳理它的羽毛,“可能……是哪对父母将我们丢在这里的吧。”
“如果我永远走出这里了,我也不会去找他们的,我才不会像那些愚蠢的、还抱着希望让父母接回家的人一样傻傻地期盼,将希望寄托在不可能的事情上,等真的面对真相跟谁哭都是可笑。”
福利院有可以出门到附近转的日子和时间,司峤想过逃跑,但是每个人的行动实则还在管理员的“监视”之下。
他当然因原行而被抓回来过,福利院对孩子的惩罚无非是打扫卫生写检讨,拖把不小心擦到神父刚试穿的锃亮的皮鞋,擡头是一个傲然的斜视,这眼神对一个孩子来说很是屈辱。
他逃不出去的,只能乖乖等到成人礼。
“这个恶心的人还有更令人作呕的行为。”司峤后来发现。
他想将这件事高发,去发现无法开口。
怪不得那些蠢蛋都跟没事人一样。
司峤觉得童年是最无聊的一段时光。
他没有幻想的自由探索,福利院的天似乎永远很长,但他最讨厌困于黑夜,床板上留有经年累月积下的木纹,一道、两道,像永远走不完的路。
院子里的树们总在不同季节的风里晃,叶子落了又长,蝉鸣起了又歇,他趴在窗台上看,看日光从墙根挪到石阶,在夏天的下午里,看蚂蚁搬着碎饼干渣来来回回,连它们的路都比自己的有意思些。
饭堂的铁碗撞着铁勺,声音脆生生的,却撞不散满屋子的闷,他总坐在最末的位置,从不参与别的孩子凑在一块儿叠纸船。尽管他也有时手指捏着纸角,却总也折不出像样的形状,末了便把纸揉成一团,塞进衣兜,像把满心的空落也一并藏起。
夜里单独的卧室,他经常睁着眼睛望天花板,月光从窗缝漏进来,在地上描出细细的银线,数着那条线的纹路,数到眼皮发沉,也没数出一点新鲜的意思来。
童年像阳台窗檐下挂着的旧风铃,风来了叮当作响,风停了便只剩沉默。
没有糖纸裹着的甜,没有牵着衣角的暖,只有日子一页页翻过,淡得像福利院墙角的青苔,悄无声息地爬,爬过春秋,也爬不过心里那片空落落的荒。
但是雕鸮就不一样了,在独立的意识中,它更喜欢交朋友,每每搬倒新住所,它总会很快认识到其他品种的精神体,司峤有好感的同龄人它会更喜欢,无感的人也会有接触,讨厌的人……司峤讨厌的人还挺多的。
花露露分情况判断是该讨厌还是喜欢。
“讨厌。”司峤替它做结论,“谁让你跟那些人走这么近了,哪天拐了你可别指望我救你。”
花露露:“呜……”
说到这里他竟然也心生害怕起来,好像马上就真的有人把他拐走贩卖,可是明明没有经历过这些。
自己究竟是从哪来的,司峤以为早就把这个问题藏心里捂烂,怎么又突然被翻出来,在岁月的阴湿角落里还依旧完好无损?
害怕奔波,不,我期望流浪。
为什么从小到大的幻想在此刻会生出害怕。
一则新闻,早年新闻。
一批兽人贩卖集团中有逃窜者失踪,那帮兽人贩子当然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寻找。
那一夜的天黑得像浸了墨的破烂布,风刮过野草都呜呜地响,像谁堵着嗓子哭。有两个人影在山路上跌跌撞撞,女的肚子挺得老高,每走一步都要扶着男的胳膊,裤脚早被露水打透,沾满了泥。
他们没有身份证,无法乘坐交通工具,也跑路过房屋时,狗吠声从墙里钻出来,但他们连喘口气的胆子都没有,男的攥着女的手,指甲几乎嵌进她肉里。他们身上有“荧光剂”,不是什么好光,是那种涂在皮肉里的荧光剂,像附骨的蛆,走到哪都“亮”着,生怕后面的人追赶不上来。
他们是在六个月前被抓到的,现在才逃出来,同命相连的兽人告诉他们,往南边跑,去到人多的那个地方,那里安心,把孩子生下来……
好像就是这里,但是门在哪里?
女的终于撑不住,在福利院后墙根瘫下去,肚子里的孩子像在踹她的五脏六腑,疼得她额头的汗珠子砸在地上,碎成小水花。
“你走。”她抓着男的裤腿,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他们要的是两个,你走了,他们或许……”
话没说完,疼就堵了她的嘴。
男的蹲下来,想把她扶起来,手刚碰到她的肩膀,就感觉身上的荧光剂在发烫,是那帮贩卖者越逼近了。
他知道不能等,也知道自己走了,她或许还有活的可能,这里应该就是他们说的福利院,在这里也总比那荒山野岭的强。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睛亮得吓人,像要把他的影子刻进去,然后他转身,去往相反的方向跑,风灌进他的耳朵,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盖住她压抑的痛哼声。
幸运的是,那天是福利院每月一号排查最正式的日子啊,即使这是一个小分区,夜晚的排查行动也不会放过各个角落,他们发现了后墙根奄奄一息的一个人。
女的被擡进福利院时,已经快没气,医生围着她忙到后半夜,孩子的哭声终于破了夜,响亮声告诉在场的所有人他的诞生。
但是唯独母亲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