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蒲公英标本的阴影
第三十二章:蒲公英标本的阴影
临州大学的深秋总是带着诗意,解剖楼前的银杏叶像金色的雨,落在舒云程的解剖图谱上。他坐在台阶上,阳光穿过叶隙在书页间跳跃,将臂丛神经图切割成斑驳的亮片。张浩的笑声从远处传来,他正和林小满争论着“阑尾是否具有审美价值”,声音像解剖刀般划破午后的宁静。少年们的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解剖器械,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仿佛揣着整个秋天的秘密。
“云程,教授叫你去办公室。”王浩然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组长的眼镜上沾着显微镜的油镜,显然刚从实验室出来,“柏教授也在。”学长的袖口还沾着疑似福尔马林的痕迹,在深秋的阳光下泛着淡金色,像极了他们在竞赛中修复的神经束膜。
推开办公室的门,舒云程闻到了熟悉的雪松香水味,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那是柏林白大褂上的残留,来自他常去的旧物市场。教授站在窗前,白大褂下摆被风吹起,手里捏着个透明的标本瓶,里面的神经束在福尔马林中轻轻晃动,宛如被困在琥珀里的蝴蝶。舒云程注意到,瓶底沉着片细小的蒲公英绒毛,随着液体晃动,像极了竞赛奖杯里的装饰。
“坐。”柏林的声音异常低沉,他指了指办公桌前的椅子,桌上摊开着《临州医学年鉴》,1998年那卷被翻到夹着红笔标记的一页,纸角卷起,露出里面的解剖图谱复印件。舒云程的目光被年鉴上的照片吸引——年轻的柏林站在解剖楼前,身旁是位穿白大褂的女孩,手里捧着蒲公英,笑容明亮如夏日阳光。
“说说吧,关于cs-07标本的事。”柏林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凝视,教授指尖敲了敲玻璃瓶,里面的神经束突然撞击瓶壁,发出清脆的响,“这是她真实的臂丛神经,与竞赛标本显示的……完全不同。”
舒云程的心跳陡然加速。cs-07的枪伤疤痕在他记忆中清晰如昨,那道从锁骨下斜穿的伤口,在竞赛时被评委会设计成“虚拟损伤”,但此刻,柏林手中的神经束却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损伤轨迹——下干断裂,而上干完整,与他们在赛场上分离的副神经分支毫无关联。
“这是评委会的特殊设计,”教授从抽屉里拿出另一份报告,封面印着“全国解剖学竞赛绝密”,红色印章边缘模糊,像是被水浸过,“每年决赛都会植入虚拟损伤,考察选手的临床思维与抗干扰能力。但……”他突然起身,西装袖口滑落,露出腕间的银链,上面挂着枚子弹壳,“你们居然发现了真正的神经变异,而且修复方案比标准答案更优化。”
舒云程愣住了。他想起分离副神经分支时的直觉,那是一种超越教科书的本能,像有人在脑海中轻轻指引。此刻,他突然意识到,那种感觉与三年前中枪时的瞬间何其相似——子弹穿过身体的刹那,他仿佛看见神经束在眼前展开,如同解剖图谱般清晰。
“但这不是重点。”柏林突然翻开旧相册,1998年的阳光扑面而来。照片里的女孩站在解剖楼前,白大褂第二颗纽扣松着,露出纤细的锁骨,正是cs-07标本的主人——林晚秋。她的手中捧着蒲公英,笑容灿烂,而站在她身旁的柏林父亲,正用解剖刀鞘轻敲她的肩膀,眼中带着赞许。
“林晚秋,2003年临州医学院解剖学系天才少女,”柏林的声音像浸透了福尔马林,“7·15枪击案受害者,当年我的实习带教老师。而你三年前遭遇的枪击案,凶手使用的五四式手枪,与杀害她的凶器弹道吻合。”
窗外的银杏叶突然剧烈晃动,一片叶子飘进办公室,落在林晚秋的照片上,恰好遮住她锁骨下的位置。舒云程感到一阵眩晕,他想起术后每次换药时,柏林专注的神情,想起男人指尖抚过他疤痕时的颤抖,想起解剖楼前的蒲公英花坛,每年秋天都会多出几株白色的绒球。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极了复赛时分离瘢痕组织的镊子,却在话音未落时,注意到柏林办公桌上的相框——那是张三人合影,年轻的柏林父亲搂着少年柏林,旁边站着穿白大褂的林晚秋,三人身后是临州医院的老楼。
柏林沉默良久,从相册里抽出张泛黄的纸,那是林晚秋的解剖学实验报告,字迹娟秀如神经束,在“臂丛神经解剖”一栏,用红笔标注着:“副神经异常分支,可作为变异案例教学”。而在报告末尾,有行铅笔字,被橡皮反复擦拭过:“如果我遭遇不测,请检查我的……”
“因为她的父亲,正在申请将女儿的标本转为教学永久保存,”柏林突然起身,白大褂带起的风拂过舒云程的脸,“而校委会里,有人反对——理由是‘标本存在未公开的解剖学争议’。”他顿了顿,从保险柜里取出个金属盒,里面是卷缩微胶片,“这是我父亲当年的手术记录,被篡改过的手术记录。”
舒云程凑近,看见胶片上的字迹重叠模糊,臂丛神经损伤部位被反复涂改,原本的“下干”被覆盖成“上干”,墨迹晕开,像滩陈年血迹。而手术医师签名栏,“柏林”两个字被划掉,改成了“柏承远”——柏林父亲的名字。
当晚的解剖楼比平时更暗,走廊的声控灯坏了几盏,投下斑驳的阴影,宛如神经图谱上的损伤标记。舒云程跟着柏林来到地下标本库,铁门开启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极了子弹上膛的声响。林晚秋的标本柜位于角落,编号“cs-07”的铜牌上有新鲜的划痕,仿佛被某种尖锐器械撬过。
“根据弹道学报告,”柏林戴上手套,镊子尖指向虚拟损伤处,“子弹路径应该损伤下干,但当年的手术却修复了上干。”他的声音里带着解剖学家的冷静,却在提起“手术”时,喉结剧烈滚动,“更奇怪的是,林晚秋的病历显示,她术后恢复良好,但实际……”他指向标本的右上肢,“肌肉萎缩程度相当于神经断裂五年以上。”
舒云程猛地抬头,撞上柏林眼中翻涌的暗潮。他突然想起自己术后的康复过程,明明神经吻合成功,却长期感到手指麻木——就像有部分神经依然处于断裂状态。
标本库的冷气渗入骨髓,舒云程却感觉不到冷。他伸手触碰林晚秋的枪伤疤痕,指尖划过防腐处理的皮肤,突然发现疤痕边缘有处极小的凹陷,形状与自己胸前的疤痕如出一辙。两个时空的伤口在黑暗中遥遥相对,像一对无法闭合的神经断端,传递着跨越二十年的震颤。
“云程,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柏林的声音突然贴近,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用显微解剖技术,重新分析林晚秋的神经损伤路径——我怀疑,当年有人故意将下干损伤伪造成上干,以掩盖某种真相。”
就在这时,标本库的灯突然熄灭。舒云程伸手去摸柏林,却触到冰冷的金属柜。黑暗中,他听见身后传来皮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频率与心跳同步。肾上腺素瞬间涌遍全身,他想起竞赛时的高压场景,想起柏林说过的“保持冷静”,摸索着打开手机电筒。
光束亮起的瞬间,他看见林晚秋的标本柜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只有瓶福尔马林滚落在地,在水泥地上画出蜿蜒的痕迹,像极了神经分布图谱。柏林站在三米外,白大褂的下摆被气流掀起,露出腰间的旧疤痕——那是道贯穿伤,与枪伤轨迹完全吻合。
“标本不见了。”柏林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他掏出手机拨打保卫处电话,却在这时,舒云程注意到地上有片撕碎的蒲公英标本,边缘染着新鲜的福尔马林,旁边还有枚袖扣——正是他今天借给张浩的那枚。
回到实验室,张浩正在用3d打印机制作神经模型,机器的嗡鸣盖过了他的口哨声。林小满趴在桌上补解剖课笔记,笔记本边缘夹着张照片,是竞赛时四人组的合影,每个人脸上都沾着福尔马林痕迹。王浩然对着显微镜喃喃自语,载玻片上的神经涂片异常眼熟,正是林晚秋的臂丛神经。
“云程,你脸色好差!”林小满递来薄荷糖,向日葵发卡蹭过他的手背,糖纸上印着“解剖学加油包”的字样,“是不是柏教授又布置了魔鬼任务?”
“没事,”舒云程勉强笑笑,指尖捏紧糖纸,发现糖纸背面有行铅笔字:“小心标本库的通风系统”——那是张浩的字迹。他抬头望向正在调试打印机的张浩,少年的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木雕,正是给cs-07的突触模型。
深夜的公寓里,舒云程站在镜子前,解开衬衫。胸前的枪伤疤痕在台灯下泛着白光,像条沉默的鱼,而在疤痕下方三厘米处,有处更小的凹陷,从未出现在任何病历中。他想起柏林腰间的疤痕,位置与自己的凹陷完全对应,仿佛两颗子弹曾在时空隧道中擦肩而过。
手机突然震动,是柏林发来的消息:“明天下午三点,老地方见。”附带的照片里,是枚刻着“l.w”的子弹壳,躺在解剖图谱上,枪口正对着臂丛神经的位置,而在子弹壳下方,压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写着:“当你看见这颗子弹时,我已经去了该去的地方——柏承远”。
窗外,深秋的风卷起最后一片银杏叶,解剖楼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同巨兽,楼顶的蒲公英雕塑在月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仿佛无数只手在挥舞。舒云程摸出柏林送的袖扣,神经纹路在灯光下清晰可见,突然想起林晚秋实验报告的最后一句:“每一根神经都有自己的故事,等待被温柔倾听。”
他知道,自己已经卷入了一个跨越二十年的解剖学谜题,而解开谜题的钥匙,或许就藏在张浩的木雕里,藏在林小满的向日葵发卡中,藏在王浩然的显微镜涂片上,藏在每个看似平凡的解剖课里。
而黎明到来时,临州大学的解剖楼将再次迎来朝阳,只是这一次,阳光里多了些阴影,多了些未解的秘密,多了些必须被倾听的声音——那些被防腐液封存的、被岁月掩盖的、被人为篡改的,关于生命、关于真相、关于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