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踏雪而归
雪势大了些,刮起了风,周遭清晰的一切在风起的瞬间俨然让人视线不清,某个瞬觉邓晚觉得重生种种皆是她的幻觉,或许从来没有前世今生,她早就死了。
而此刻身经一切不过是说书先生说的回光返照,只是她执念太深,不愿醒来,所以深陷其中。
眼泪逐渐有涌出眼眶之意,邓晚紧忙给自己又倒了碗酒,辛辣的酒水和梦境的记忆逐渐相叠,在夺权事变失败后,她无数个日夜的梦境都是太后拿着剥皮抽筋后虞湛尸体要她指认的画面。
她从不敢想战场上那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是怎么被太后一点一点折磨成一滩烂肉的画面,更不敢想象后世又是如何评判曾经世代功勋的魏国公府满门。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对于她们这一家久经沙场的人来说,死从来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丧失尊严,让人嗤之以鼻。
大哥的死,就是一切屈辱的开端,而让这个开端,又全部皆她。
她以为做好了变成邓晚的准备,以为做好了可以见大哥和父亲的准备,以为做好了铁石心肠不留余地的准备,可在这一刻,在见到因她而死的至亲活过来的瞬间,她才意识到,她根本没有做好准备。甚至连风轻云淡的平静都无法佯装,只能垂头不看任何。
掐住腰腹处曾中刀伤位置的手越发用力,感受着身体的痛苦和久别重逢的遗憾在身体交锋,磅礴之势侵略着每一根神经,反复折磨,直到将所有理智尽数拉回。
“邓晚,过来!”
蒙吉的声音在嘈杂的夜宴上响起,明明身侧都是鼓舞的乐响声,可邓晚还是第一时间就听到了。
几乎就是刹那,所有情绪全然戛然而止,身上凉得厉害,她抬起头,眸中平静如常,慢慢站起身,走向蒙吉。
这条路不长,却因积雪的覆盖变得十分泥泞,深浅不一的脚印踩出来的坑洼遍布满路。虽看着满目疮痍,但并无人介怀,喝尽兴的将士早已围着篝火喝酒跳舞,鞋履上泥水飞溅四方,甚至夸张者跌到地上浑身沾满雪泥,也毫无顾忌,逢人就拉进去一起载歌载舞。
邓晚绕过人群,在最侧边加快步子往前走,距离越来越近,蒙吉和虞湛的声音跟着风雪一同落到邓晚耳畔。
蒙吉:“这孩子你别看他小,医术可是了得!”
蒙吉:“楚仁跟我出去这几个月,军中将士的病都是他医好的。还有那漱六,命悬一线都被他救了回来。”
虞湛偏过头,望着走过来的孩童,衣衫不算合身,宽大的袍子罩着瘦小的四肢,整个人看起来有种营养不良的削瘦。
有将士突然站起了身,摇摇晃晃地举着酒碗往篝火处走,喝了太多,天性释放,目中无人,就这么直愣愣地撞在了那孩童身上。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孩童不急不恼,似是早有了预判之意,提前放慢了速度,尽管撞上去,也只是不痛不痒。醉酒的将士骂骂咧咧地满口脏话,他一言不回,只神色淡然地望着醉酒将士,直至醉酒将士被看得浑身不适拂袖离开,他才继续往前走。
蒙吉跟着虞湛的目光一道望去,问道:“你可知我为何把他带过来?”
这一句邓晚听得真切,抬头看向虞湛,目光短暂相交的瞬间她并未移开,尽管心中思念汹涌万千,但神色依旧陌生平常。
落定最后一个步子,邓晚向蒙吉和虞湛行礼:“两位将军。”
谁也没有说话,气氛就这么僵滞了下来,周遭闹哄哄的,只有此刻这小小的方寸之间,静谧极了。因着风雪交加又无月色,倒让这份静谧在此刻有了肃然之意。
邓晚知道,这是蒙吉和虞湛一场明面上的博弈,她没想过蒙吉会如此直接将她送到虞湛身边,这样的明目张胆,算是挑衅。
邓晚稍动脑筋便想明白了蒙吉此举其中深意。
他气虞湛不留余地地端了他安排的所有细作,所以才在此刻毫无顾忌地直接送他个新的细作,借着照顾虞湛身体的名义,时时刻刻恶心虞湛。
说白了,邓晚的命并不重要,他做得这一步就是逼虞湛杀了邓晚,之前那些细作杀了也就杀了,但若虞湛把邓晚杀了,那蒙吉便可借此大做文章。
他会抓着邓晚对他的救命之恩让虞湛给他个交代,哪怕虞湛手段高明用了其他办法为自己开脱蒙吉也不怕,只要虞湛收下邓晚,那邓晚的命就是他的。无论死在哪,他都会安排与虞湛有关。
若邓晚不死,那对蒙吉来说也是毫无损失,毕竟邓晚已向他投衷,虽他并未全然相信,可凭借着邓晚在城门处以他名义送暖身御寒汤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蒙吉看中这孩子,如今却这孩子送到虞湛身边,谁都知道是个细作。
他送给虞湛一个想杀却不能杀的人,这种心里的煎熬远比肉体更胜一筹,只要邓晚存在,虞湛便会绝无畅快之日。
蒙吉这步棋下得极好,若不是邓晚主动投诚,他还真没想到如何出这口恶气,眼下瞧着虞湛阴沉的脸色心底爽快极了。
大笑着打破僵局,扯下邓晚还在行礼的手,道:“那这孩子我可就留给你了,他在你身边照顾着,我和你父亲也能放心。”
蒙吉说罢推了邓晚一把,手臂做行礼的姿势太久已然发麻,身体不受力,又加毫无准备,邓晚反应过来的时候脸距离泥泞的地面不过一臂之间。
她呼吸一窒,做好摔地的准备,只是还未落地便觉肩膀突然受痛,整个人被提了起来。
“蒙叔,这孩子你当真放心给我?”虞湛将邓晚放到地上,含笑问他。
蒙吉示意手下将酒碗端来,畅快道:“自然当真!”
“把他送过来就是为了照看你身体,我身体......”他自信地拍了拍胸脯:“你觉得我这身体还用得上吗?”
虞湛含笑点头,转身拿起桌上酒碗:“那就多谢蒙叔了。”
蒙吉眉开眼笑高举酒碗与虞湛碰杯,动作豪迈,洒出的酒水从邓晚头顶一路流进眼睛,辛辣的酒气刺激着眼球,不过须臾,邓晚右眼便已布满血丝。
她并未擦拭,任由眼睛干涩发麻,这步棋,自此落定。虽是她铺开了棋盘,但她却既是棋子也是看客,身份的转换皆由她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