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无非幻境
邓晚用烛火烧了块挂在头顶的金绸,此刻已披到了身上,她用手摩挲着烧得并不整齐的绸缎棱角,抬起头:“我与沈大人是何关系,皇上不清楚吗?”
这话毫不客气,既没有了过去的分寸礼仪,亦没有刚刚乔装的柔情蜜意,凌厉冷然的态度带着股居高临下睥睨一切的不屑,手握诸多消息,早已厌烦那些滑稽且拙劣的扮演。
萧怀昭猛然被噎,顿了片刻,有些无措地看向沈晦。
沈晦也顿了片刻。他原以为邓晚突如其来大变的性情加上对他手中权势分崩离析的打击是对前世种种的报复,可在这一刻感知到她对萧怀昭的态度让沈晦理清的思路突然变得茫然。
他握紧手中竹簪,伤腿已然再难支撑,扶住放满烈酒的桌案,他沉声启唇:“我们什么关系?”
楼外传来整齐厚重的脚步声,再是被推搡后的尖叫声,由远及近的火把在很短的时间便将观月楼前后围得水泄不通。
大门从外被人闯开,臃肿滚胖的梁文翁身着官袍在禁军的护卫下走进大殿。
“小沈大人,别来无恙啊!”梁文翁看着沈晦的背影顿住脚,叉腰示意两侧的禁军把沈晦钳制起来。
“住手!”萧怀昭忙地起身,不顾脚上还未穿鞋,上前几步,厉色道:“梁大人这是作甚?”
“难不成全然不把我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吗?”
梁文翁作势给萧怀昭跪地行了个礼:“都怪这烛火太暗,没看到皇上在此,是臣眼拙。”
说完不等萧怀昭开口,拉住一旁禁军的胳膊起身,音色提高了几分:“沈晦是和肃王密谋造反的罪犯,太后下旨举国抓捕,若有人敢私藏罪犯,一同论处。”
梁文翁咧嘴笑了,看着萧怀昭:“皇上,为何如此深夜,小沈大人会在这观月楼啊?”
沈晦看向早已躲到屏风后的邓晚沉下眸子,她当真是丝毫退路都不给他留。
知道他会来,算准了时辰,让他把萧怀昭一同拉进她向太后示好的陷阱之中。由沈晦自己的手摧毁多年铺垫的一切,可谓杀人诛心。
沈晦被关进了地牢,百口莫辩的萧怀昭也被太后关了禁闭,原本还宛如天平的皇城此刻所有权柄都开始朝着太后的方向倾斜。
沈晦在地牢的第六日,听到太后要建道观的消息,声势浩大的的阵仗举国筹备。一时间朝野沸腾,纷纷上奏制止,让人出乎意料是的原内阁首辅现内阁阁员萧怀昭幼年的老师元恭竟鼎力支持。
朝中清流皆说当年贬回原籍之举断了元恭气节,如今再度回朝也不过成了溜须拍马之辈。众多污名和诋毁犹如洪水一般涌向元恭府邸,而这年过花甲满头白发的老人却置若罔闻,一心在书房中整理铺满桌案的卷宗。
那是昨夜神秘人送来关于沈钟熹多年贪赃枉法卖官鬻爵的罪证,大到把持朝政鱼肉百姓,小到陷害忠良强抢民女,桩桩件件尽是罗列在桌案便已让人气到胆寒。
将被浸满烛油的火芯拨正,微弱的烛光顷刻亮了几分,元恭继续伏案整理,思绪紧绷不敢有丝毫懈怠。
房门被轻声叩响,元恭瞥了眼即将燃尽的烛火,这才意识到已经到了五更。
揉着酸乏的眼睛起身,站在原地缓了片刻才真正地迈开步子。夜光隐退,空气里尽是秋晨的冷涩,裹紧身上单衣,将手中那封被蜡油封好的信递给蒙面的神秘人。
那人身形利落,未有任何言语,仔细将信收好,沿着院墙便轻松地翻了出去。
人走了许久,空气中也还留着淡淡的木质香气,元恭并没急着进屋,嗅着逐渐消散的气味目光愈发深远。
在好友被害相继离世,自己被污贬回原籍,太后强权皇帝懦弱的境遇下,他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对晋国的朝局失去了希望。原以为会在故里蹉跎岁月,却不曾想在五年前有人雪夜登门,满含热忱请他回朝。
山中雪地极寒,深山的不毛之地里出现一个身条削瘦年岁颇轻的男子。得知踏雪来意,元恭脸色骤变,话都没多说一个字,便闭门谢客将他赶出了院中。
谁知此人心智坚定,忍受刺骨冷寒在院中凉棚等了一夜,翌日晨光熹微,他撑着仅剩的余力叩响房门。
无气怨、无委屈,字字肺腑:“家国混乱,君道不正,我尚且一介布衣还敢革新这个国家,堂堂饱读诗书的大学士却不如我这样的布衣,实在让人唏嘘。”他裹紧身上狐裘大氅,被冻到紫红的手摩挲着上面的皮毛,明明身子已被冷风侵袭的僵硬,睫翼和发丝也裹上了冰霜,十分狼狈不堪的模样,可却被他身上那股傲然脱俗的气度硬生生衬出了几分有匪君子的意味。
他冷眼微抬,凌厉的话锋又转变为了自嘲:“说你也无用,毕竟我也不算光明磊落,不然也不会悄悄来此拜访。”
说罢叹了口气:“是我叨扰。”转身离开。
还没迈开步子,身后便传来元恭叫他留步的声音,尽管隔着年岁,隔着阅历,隔着身份,可在这茫然的世间,他们却共同拥有一种被世人玷污的气度。
不求名利,只为家国。
元恭至今也不知他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五年来除了初见的踏雪而来,两人便再没相见过。他很清楚此人身份神秘,绝非普通之人,不然这些年的书信往来,暗地筹划绝不可能如此顺利。
或许年过花甲,也或许被他能力折服,在了解他行事作风和真实目的后,元恭对他可谓很是信任,信任到元恭从没有产生过打探他真实身份的丝毫念头。
可眼下,嗅着空气里的木质香气,他脑海却隐隐浮现出了在太后宫中见到的那个病态尤怜,眉目如画的女子。
太后的道观选在了京师城中最繁华的地界,背依大明山,两靠护城水,前望长安街,无论是命盘还是香火都占了十足十天时地利的气运。
这位置是梁文翁从南蛮请回来的道士选的,他擅以扶乩闻名于南蛮,从梁文翁将他带到太后面前,借扶乩给她占出许多治国理政之策后,她便极为信任。
只是这道士性情单薄,不畏强权,做事只凭个心意,即便是太后下旨,若他不愿,也会借着一句天机不可泄露回绝回去。
恰恰如此,颇得太后敬畏,不过半月,便对他恩赏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