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吾宁爱与憎

戏台上敲锣声拉回邓晚的出神，原以为不过片刻，可再将目光放远，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周遭白茫一片，唯独戏台上的红烛夺目万千。

像是又换了一出戏，看着武生的扮相倒像是‌《龙凤呈祥》，这唱得是孙权因刘备占据荆州，屡讨不还，与周瑜设美人计，假称以妹尚香许婚刘备，欲诓其过江留质，以换荆州的故事。偏头看向听得津津有味的沈晦，邓晚挑了下眉：“你点的？”

沈晦回视一笑：“觉得应景。”

“上一世我怎么没发现你如此性情呢？”邓晚不禁跟着他唇角一并勾了起来，还没说后面的话，便见沈晦放松的身子微微僵了几分，他转过头，神色隐有卑微和讨好：“想到你可能会喜欢，便点来听听。”

“不喜欢吗？”

自打沈晦将真实身份坦白后，邓晚总觉得沈晦在有意讨好于她，那是一种没有安全感的失控，为着不过多干扰并把负担传递给邓晚，他便全盘压到了自己身上。

初时邓晚只以为沈晦还不太自在，可今日看着沈晦骤然紧绷的神情，她顷刻明了，他这是怕邓晚觉得他和上一世不一样，不喜眼前的他。

仔细说起来她对萧怀昭的感情十分复杂，但定能排除的是两人绝非一见钟情。在长久的相处中，两个孤立无援且一心想为这个王朝做些什么的人在某个瞬间产生了共鸣，从而惺惺相惜。

事实上他们上一世过得实在相敬如宾，不仅是要掩藏锋芒为其自保，更是萧怀昭自幼被操控宛如傀儡，尽管怀揣着不甘和野心，可面对庞大的对手，无法逆风翻盘。所以他的爱恨、喜怒从来都是隐藏的，将真实的情绪小心翼翼地保护在羽翼下，即便是他自己，偶尔也会被这过度警醒而自我欺骗。

成为沈晦的萧怀昭性情变了许多，邓晚很理解这变化背后其中的原因，毕竟她和上一世那个阳光明媚的虞渐离早已天壤之别，在经历如此可怕的遭遇后，没有人一成不变，也不该一成不变。

踏着至亲尸骨重新活过来的人，都是被摧毁成片再次拼凑的，活下来已是不易，那些无妄的情绪在得知彼此心意后，都不值一提。

何况......邓晚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忽地想起了之前对沈晦的心动，或许无论是变成什么样子的萧怀昭，她都会再次爱上他。

“嗯？”沈晦被她盯得有些紧张。

邓晚有意逗他，倚着太师椅的扶手，懒懒地收回目光，在沈晦有些如坐针毡之时，她才松口，悠悠地说了句：“喜欢。”

看着她唇角明媚地扬起唇角，沈晦忽地反应过来，邓晚这是在逗他，唇角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一世虽剥离了萧怀昭的身份，可活得却也并不轻松，旧日那些冷箭至多也都是太后和身边的宦官，虽抑制着他的聪明但也留着他的性命。但沈晦的处境不同，他除了面对父亲的忌惮，手足的算计，外人的阴谋还有数不清的打压外，还有无时不刻的谋杀。

在这样的境遇下生存，无疑是要提起万分警觉的。刚重生在沈晦身上的萧怀昭也产生过疑惑，沈晦如此尚轻的年纪怎会有如此多想取他性命的人，后来随着时间的磨合，他逐渐走进沈晦过去的人生后，他才意识到，沈晦的聪明不愧在后来被称为晋国第一鬼才。

他做事机敏，十分善于揣摩人心，年纪尚轻，可筹谋的全是天下大同之事。

书房密道里成千上万的书卷整齐罗列，从各个朝代的史书文籍到晋国各个洲城的官员信息再到自己梳理的治国安民之策，哪怕不用一一打开书卷，也能从密不透风的文字中看出他的野心。

萧怀昭重生在沈晦身上时，他已经十八岁，在每个高门大户家的公子哥儿们都流连花巷亦或是苦心科举之时，他已在为家国筹谋。他不是一个人，用着纵横的手段在整个晋国乃至邻国羌都、北蕃、南蛮都铺织了一张细密的网，监视、记录着他所想知道的一切。

这庞大的筹谋不仅需要足够的人、财来支撑，还需要足够的坦诚和衷心，沈晦仅在十八岁的年纪就能让若干人为他效命，这绝不是一两句的手段高明足以说明的。他有勇有谋，做事干净利落，无论是性情还是能力，都让人望尘莫及。

以沈晦的手段，上一世他若想当那天下之主也是当得了的，可他却似乎从没觊觎过那个位置，尽管萧怀昭和沈晦并不睦，但萧怀昭能感受得到，沈晦只是瞧不上他的懦弱，却从没有想将他取而代之。甚至无论是太后还是沈钟熹在对晋国朝局做出弊处之举时，他都能巧妙转折化解，相比于得到这些人的肯定，他更在乎晋国的安定，朝局的平稳，子民的富足。

或许是沈晦行事对他的影响，也或许是上一世太过屈辱，重生后的萧怀昭在做诸多决定时会不自觉地思考若是沈晦，他该如何。

他去找过这一世的沈晦在哪，毕竟自己的灵魂重生在了沈晦身上，或许沈晦的灵魂也有可能重生在了自己的身体里，但事实上并没有，此刻宫里的萧怀昭就是上一世的他自己，不是任何人。

而被他占据身体原本沈晦的灵魂不知所在何处，若不是他记得，恐怕这世间也不会再有人知晓，还有一个那般聪明绝顶，身负大才，不畏生死，不惧骂名的人，他叫沈晦。

沈晦在无形中成了他的良师益友，每每为难或是举步维艰之时，他总会去沈宅书房里的密道坐上大半日，看着真正的沈晦在书卷上写下的批注，焦躁的心会慢慢冷静下来。

有时萧怀昭觉得自己除了拥有上一世的记忆外已然不像萧怀昭，也不像是那个十八岁就能掌握举国消息手段通天的沈晦，他更像是一个全新的人，在受到诸多苦难，走近一个无比钦佩之人的生活中后，重塑了性格，有了自我觉醒。

他曾想过换个名字，可无论是出自对沈晦的共情还是惺惺相惜都让他一再搁置。他总想待在这世间找到沈晦的那一刻，真正将名字交还于他。

纵然这么多年，始终毫无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