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飞絮(五) - 濯枝录 - 白和光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当前位置: 30读书 > 历史军事 > 濯枝录 >

人如飞絮(五)

人如飞絮(五)

褚家那些人把后路料理的干干净净,知道内幕与首尾之人,皆被他们通通除去,而荀颜这个糊涂东西,定是多多少少有所参与。

但不知因何事逆了他们的意,被他们弃如敝履,毫不犹豫将他推出来当替罪羊。

至此,此案到这里还是断了。

真相如在隔着深堑的对岸,探目可视却又遥不可及。

早朝散去后,傅长麟独留谢临意与程绍礼二人。

君臣三人静默相坐,都因今日早朝一事怆然肃静。

傅长麟看过刑部就荀颜谋害重犯呈上来的拟罪书,将那奏折拍在桌上,双眸中怒气荡漾攒动。

原本清亮的声色中处处充盈着冷冽与愤懑:“韩连、娄源、赵远山这几个奸贼,今日之事,他们怕是早就知晓了。”

程绍礼话音沉厚:“陛下息怒,曾松宜与荀颜已死,此案真相虽近在眼前,但当下却再也没有能破局的机会。”

“程卿。”傅长麟热切地看着程绍礼,他向来事无巨细皆依仗这个宰辅大人。

因此与程绍礼说话时,他话音轻和,全无帝王威仪之态,处处带着迫切地求索之意,“此事,真就别无他法了吗?虽动不了褚家,但韩连那几个贼子,若是将他们羁押起来询问,可能问出些什么来?”

傅长麟谈及,脸上多了一丝冲动与坚毅。

程绍礼恭敬一拜,摇头看着面前的傅长麟。年轻的帝王虽一腔正气、嫉恶如仇,但终归过于年轻意气。

他为帝的漫漫长路,还需更多的磋磨与沉淀,方能真正坐稳江山,独当一面。

“那陛下何故羁押他们?”程绍礼反问,“这些人中有先帝亲封的爵位,又是朝廷命官,身上并一丝罪责,陛下要以什么罪名羁押他们呢?”

是啊,罪名得是实凭实据,而非胸中猜忌,口中空谈。

若是无罪肆意扣押,必将引起轩然大波。

傅长麟哑口无言,只能失落地垂首顿足,眼中的热望渐渐消亡。

他知道,他大概非一个明君。

旁人坐上这个位置,万人之巅,荣耀之至,而他,终日惶恐,惴惴难安。这万里江山、锦绣山河,压得他无一刻喘的过气来。

幼年时,母妃身份低微,在那座偏静不起眼宫殿里,常常对他和阿姐说,人之一生,不求荣华富贵,只要心中无忧无虑,一世顺遂安康便足矣。

所以,他能肆意地喜欢宫墙外呼啸的狂风、淮河中淙淙流淌的春水、一望无垠的苍茫天际和那莲花池中惊起的成群鸥鹭。

父皇宠爱唯一的公主,他的阿姐傅昭宁,宠爱二哥傅长璟,就是对他不冷不热。

他也未曾有怨,因为他知道,他与这宫墙无缘,长大后总有一日,他是要离开皇城的。可能去那无垠的大漠黄沙下、去那春水碧于天的江南间、又或是去那贫瘠路远的烽火边境中。

不管何处,那些地方自由自在,有心爱之人相伴,都比这皇城好极了。

可忽然有一日,他竟被簇拥着坐上这把龙椅。

看着下面俯身朝他跪拜的陌生臣子,他第一次觉得,这高位刺骨的寒凉。听着那高呼声在耳边萦绕,他一时怔住,不知道往后该怎么做。

这时,他的身后,再也不是院墙、青枣、枇杷树。

而是大晏的九州山河与黎明百姓。

继位五年,他从未睡好过一日,他开创不出宏图霸业,至少不能让江山崩于他之手,为此他小心谨慎,宵衣旰食。

每过完一日,他都于长夜深叹,大晏的江山在他手中又安稳度过一日。

他想后世书载《晏帝录》,记载到他傅长麟时,至少不是一片口诛笔伐,批斥他昏庸无道。他不求妙笔华章洋洋洒洒,以万字长篇来赞誉他,只求无功无过,几行字墨潦草带过便足矣。

那少年人恣意张扬的心性,在这五年中,每一处肆意绽放的棱角皆被抚平,只剩明堂上与黑夜中的孤独、挣扎与纠结。

可不管他如何做,大晏的弊端,外戚干政,终究未能拔除一丝。

后党奸臣伸手翻云覆雨,而他身为帝王,看着这群乱臣贼子胡作非为,却没有丝毫办法还天下人一个公道。

他真的配为一个人君吗?

他很想问,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我?”窗外秋雨连绵,傅长麟喑哑的一声话语被雨声淹没。

程绍礼眼角的沟壑在暗淡的天光中愈发阴沉,“为什么是陛下您,这世间,何来为什么?陛下是皇子,坐上这个位置就不该问为什么。”

他的话语比平时越发铿锵有力。

“倘若陛下您从未出生在这皇家,而是生在天灾降临的贫瘠之地。因饥荒遍野,一家人得不到一丝温饱与庇护,因贪官污吏,看不到朝廷的一点粮食与抚恤,只能在绝望中看着日子一滴滴流逝,那个时候,您也还会问为什么。”

“科举案中,那些清清白白却被剥夺功名的士子,飞燕诗案中,那些正直良善却死于刑台之上的无辜之人,他们都想问为什么。可这偌大的世间,从无一人能替他们回答这三个字。”

只因世间人太多,无论身在何种境遇,皆有困苦、绝望、不甘之时。

谢临意不语,只看着地上的虚影映出老师绯袍的一角。

傅长麟眼中泛起湿润,眼前程绍礼渊渟岳峙的身躯渐渐朦胧,高扬的话音掷于耳中显得格外清晰。

“陛下,世间从无一马平川之境,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与命运。陛下是皇子,是天子,没有因,只有来日的果。”

“您已经做的很好了,先帝暴虐嗜杀,放纵外戚误国,留下一个看似坚稳却千疮百孔的朝堂与江山给您,陛下在位的这几年间,虽弊端顽固未除,但早已不是先帝暮年时那派血雨腥风、人人自危的光景了。此间,非太平盛世朝,所以陛下,臣等不会让您一人独坐这风雪加身的高台。”

他看着年轻的帝王逐渐清朗的眼眸,善道:“等到天下海晏河清之时,世间万民自会替您回答您今日问出的这句为什么,臣相信到那时,陛下也可让天下之人,都不必问出这句话。”

傅长麟拭去眼中的模糊,一步步走向程绍礼。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