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震
钟震
郑浩跟随的步伐缓慢而沉重,每一步都在思索一会要怎么说。
“快一点,别让多尔厄林大人等急了,好吗?”鲁波的声音从郑浩身后传来。
他的手抵着郑浩的后背,两名士兵一左一右夹着他,将他推出了那间油腻腻的狗肉馆。门外的世界,已彻底沦为地狱的投影。
暴雪迎风飘洒,带着钢铁般沉重的冷意。但郑浩听到的不止于此,那些尖锐的,让他头痛欲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裹挟挤压而来。是枪声。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到化不开的硝烟味,以及一丝丝铁锈般的甜腻——血的味道。
但是他不能露怯。他努力挺直腰板,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周围炼狱般的景象。
街道上,人群像被惊散的飞蚁,尖啸着、呼号着、被如同牲畜一般驱赶着。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在冰冷的路面上摔倒,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瞬间被近在咫尺的一梭子子弹扫射声淹没,她绝望地用身体护住孩子,蜷缩在墙角,浑身筛糠般抖动着,生怕有哪一发流弹奔向她。
一个穿着睡衣的老人,茫然地站在路中央,似乎还没从睡梦中完全清醒,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戮惊呆。直到枪声叠起,他才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地扑向黑暗的巷口。
远处,靠近鸭绿江断桥的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升起。甚至雪花都带着些许尘灰,不再是纯白的颜色。
郑浩被士兵推着,拐过一个街角。眼前的景象让他呼吸一窒,胃部一阵翻搅。
在一个相对开阔的小广场中央,十几个人被粗暴地按跪在地上,双手反绑在身后。他们中有穿着工装的工人,有穿着衬衫的职员,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穿着中山装的老人。他们脸上写满了愤怒与绝望。
周围是十几名荷枪实弹的第十一军士兵,枪口冰冷地指着这人。一个军官正拿着一个电子设备核对名单。
“确认!名单上!丹青市白匪成员!就地格杀!”军官的声音透过雨幕,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宣判死刑的冰冷。
“我不是......我们只是普通市民!你们不能这样!”跪在地上的老人嘶声力竭地喊道,声音充满了悲愤。
“资本家的走狗!你们不得好死!”一个年轻人挣扎着擡起头,怒目圆睁,破口大骂。也不知道是不是郑浩的错觉,他总觉得那个年轻人瞟了他一眼。
回答他们的,是军官冷酷的手势。
“行刑!”
“哒哒哒哒——!!!”
数支自动步枪同时喷吐出致命的火舌,枪口焰在大雪中显得异常刺眼。
郑浩的脚步被缓缓止住,他难以置信地目睹着这一切。一滴温热的液体溅到了他的脸颊上——是血。他的身体本能地绷紧,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但他死死咬住了下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目光盯着那血腥的屠宰场,眼神深处是翻涌的怒火和深深的愧疚。他强迫自己看着,记住这地狱般的景象。
楚天青当年见到的,应当就是这样的景象。和他甚至都不同,对于楚天青来说,死的甚至是和他更亲近的人们。
然而,在这片冰冷的杀戮中,郑浩锐利的目光也捕捉到了一些微妙的、与整体残酷格格不入的瞬间。
他清楚的看见,在行刑的士兵中,站在右侧边缘的一个年轻士兵扣动扳机的瞬间,他的枪口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偏移了一丝。射出的子弹没有直接命中要害,而是打在了他面前一个跪地者的腿上。那士兵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开火后,眼神飞快地瞥向地上的尸体,又迅速移开,里面充满了挣扎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而它的长官没有注意到这些。
就在郑浩被推着离开广场边缘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一条堆满杂物和垃圾桶的阴暗小巷口。一个穿着厚厚的棉袄的男人胸口染血,痛苦地蜷缩在角落,似乎被流弹击中,还没死透,发出微弱的呻吟。一个负责外围警戒的第十一军士兵背对着混乱的广场,正警惕地扫视着巷子深处。当他的目光扫过那个垂死的男人时,脚步似乎顿了一下。他极其迅速地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注意这边后,他轻快的走上前去,与那个中年男人交流着什么。与此同时,士兵后面的几个跟他差不多的人只是瞥了一眼,便自动挡住了别人的视线,给他们创造了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
这一幕如同闪电般痛苦地划过郑浩的脑海。无他,这一场景让他想起了自己。他现在与当年立场截然不同,但是当年的他,他那些自以为是的怜悯,是否就和现在这些“放人一马”的士兵一样呢?当战争开始的时候,他难道不是侵略者的一员吗?
“走!别磨蹭!”身后的士兵用力推了郑浩一把,打断了他的思绪。
郑浩踉跄一步,重新稳住身体,继续被押着走向浪头港的方向。脚下的路变得更加湿滑,每一步都可能踩到破碎的杂物、弹壳,甚至……是尚未完全冷却的血洼。空气中血腥与硝烟的味道浓得化不开。
他沉默地走着,脸上那滴血已经上冻。内心的惊涛骇浪被强行压下,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观察和思考。他必须活下去,还有小天等着他。他只知道这一点。
郑浩被推搡着走进“曲水号”。甫一进入,通道就变成了一条由精钢铸就的甬道。厚重的舱壁泛着冰冰凉的幽冷光泽,表面刻印着细密繁复的防滑纹路,在头顶成排镶嵌的菱形冷光灯照射下,折射出锐利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高压消毒剂的凛冽气息,与高级润滑油若有若无的淡香、金属本身在恒温下散发出的,如同新铸钱币般的冷硬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非人的洁净与森严。
郑浩能感受到的,只有那种怪异的整洁感。似乎这艘船的主人是一个严重的强迫症患者似的。
偶尔有穿着笔挺深蓝近黑作战服、臂章绣着暗金色貂图腾的精锐卫兵无声掠过,他们的军靴踏在金属地板上,只发出轻微的叩击声,和外面烧杀的士兵形成鲜明对比,无不在说明这艘船的船长的尊贵身份。
他被带着穿过一道道需要身份验证的、厚重如银行金库般的密封门。每一次门扉开启,都伴随着低沉的液压阀嘶鸣,如同深沉的叹息,将身后的世界一层层隔绝。甬道尽头,一扇迥异于其他的门扉矗立眼前——它通体由暗沉的布拉特钢铸造,表面光滑如镜,倒映着惨白的灯光和郑浩的身影。门中央,一枚环绕着麦穗与山林河川纹饰的温柔小貂浮雕徽记静静地闪烁光芒。门两侧,两名如同从大理石中凿出的卫兵定定地立着。他们手中紧握的、线条流畅的电磁步枪枪口微微低垂,一时间居然让郑浩想到了花蕊。
“......行了,我答应不再为难他行了吧......不过我还是要说的,那个孩子你真就当自己的养了啊?你才22岁,完全可以不用给他......”
“......我也没有那么烦,再说了我有钱养着,那你说他爹妈都不在了那孩子也怪可怜见的......”
鲁波轻声咳嗽了一下,敲了敲门。
里面的细微声音顿时消失了。
“进。”声音变得威严有力。
鲁波推开门,门内是一个华丽的套房。进门是客厅,沙发茶几正对门口。一个看上去四十岁上下的绅士坐在沙发正中,身上是黑色的带着碎金装饰的服饰——这在汉都高层中象征着一等贵族爵位,一般都是旧贵族才有的。
而刚才和他对话的,似乎就是那个个子高挑,屁股倚着沙发靠背的男孩。看上去很年轻,似乎没比楚天青大太多。他身上穿了一套辉煌华丽的装束,整体呈金色,搭配着几道黑色纹路。细腰长腿,气宇轩昂,眉眼间刻着些许不耐烦与自然而然的温柔。郑浩有些怔愣,他是没见过这两种情绪能叠加在一起的。他身上的配色,是属于二代贵族的。看上去就和这位中年男人有亲缘关系。
“你有客人的话,我去练声了。”男孩擡腿就走,顺带卷了卷自己的头发。
“小坤,你吃点饭嘛......唉真是说不听,那胃有毛病还不吃......”中年男人的眼神从那男孩身上挪开,移步到郑浩脸上。
“你们先离开吧。”中年男人微笑着驱赶了鲁波一行人:“注意,都是自己同胞,别太过了火。嗯?”
几人唯唯,走时捎带手关了门。
中年男人点燃一根烟,缓缓的抽了起来。烟雾模糊了男人的脸,他似乎带着些许笑意。
“你好,我就是多尔厄林·钟震。很高兴见到你,郑浩先生。”
他做了个请坐的动作,把郑浩请到沙发的小座椅上。
“孩子这东西,就是不好管,是不是啊?”他一边咳嗽一边笑着:“相信郑浩先生对此也是颇有心得啊。”
郑浩心里一沉,他吐出一口气:“多尔厄林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钟震笑着摇了摇头:“你就看我这大侄子吧,去年做的胃癌手术,气色倒是恢复的不错,就是那个脾气硬的要了命。说去写歌就往那一坐一天不起来不吃东西,我替他爹妈照顾他不就得操心这些吗......我的意思是,郑浩先生,你家的那个小楚天青,是不是也这么难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