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程姜到底也没能找到照片,但当他在翻找的时候,敲门声终于真正地响了。他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条件反射地跑下楼去开锁,差点摔倒在楼梯间里。
起初他以为是又一个幻觉,但门一开,一切都变成真的了。
门口的陌生女人在摘下帽子。
门口的程月故在摘下帽子。
门口的妈妈……
女人穿着合身的黑色羽绒服,腰部是同色的抽褶腰封,显得她身形苗条。她嘴唇涂了厚厚的一层红霜,脸在灯光下显得白极了,头发光光地梳向脑后,双耳垂上各飞下来一只黑白陶瓷鸟。她比他矮一点,一手拿一顶黑绒女礼帽,一手扶着一只象牙白色行李箱,却丝毫看不出旅途疲惫。
她没他记忆里那样年轻,但依然漂亮。
“妈妈……”程姜局促地后退半步,求救似的回头看钟。
十点已过。
沈霁青不知什么时候也转下来了。他到了门口,几个人挤挤挨挨地站在玄关处,显得很不体面,但程姜莫名放松了一点。沈霁青礼节性地向继母问好,连续问了好几句,才停了客套,不一会儿就再度消失在楼梯上。
现在终于轮到程姜做什么了。
他伸出手,正试图替她关门,程月故自己手一碰,门就自动合上,被熟练地上了反锁。随后他又有意带她四处转转,介绍一遍一层的设施与房间。但她说自己以前来这儿小住过,什么都明白,他便闭了嘴。
刚长途奔波的程月故身上有一股混杂着尘土,烟雾与蒸汽的混乱气息,所以莘西娅不肯让她抱。她收回了手,开始自然而然地说起自己现在做一份企业管理的工作。工资很高,程姜也觉得这工作适合她,但他眼见着她准备开始说关于他的话题了。
程姜深吸一口气,终于掐准时机插进一句话来:
“不管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说吧。可以吗?”
他等待她的回应,好在她没有拒绝,于是他逃回客房。大小两人都已经洗过了澡,可以直接睡觉。莘西娅现在晚上已经不需要一遍一遍起来喝奶了,甚至有时候半夜醒来还会自己睡着。
这非常好。
程姜摸摸她的背,给她再次唱月亮歌,等她睡着后把她放在床靠里面的地方,盖好被子,自己也躺了下来。
但是这天晚上他睡不着。
见到程月故,忽然又想起关于她的其他。
妈妈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扎辫子。在程姜小学前的夏天,她不上班的时候常常会给两人都涂上超市里卖的劣质驱蚊水,然后领着他去剧场后面的小树林玩。程姜讨厌驱蚊水的味道,而且他不觉得它管用,可是妈妈坚持每次都给他涂满裸露的胳膊和腿。
在程姜印象里她喜欢戴一顶明黄色印花布遮阳帽,帽子的花色在他眼前一跳一跳,一跳一跳……
树林里有一棵枝干粗壮,有很多分叉的树,他跳到足够高就可以坐在分叉的地方,甚至可以再往上爬。程姜从来都不喜欢户外活动,且因为程月故总逼他爬树,他最怕去小树林。但是程月故说小孩子就应该到处跑跑跳跳的,所以他又不得不去。
每次他跳不上去的时候她就用力往上推一推他,随后程姜坐在高高的树枝上,看程月故年轻的,仰在阳光里的脸。身处高空而难以控制的恐惧和妈妈明艳的快乐的脸混合在一起。
她在他最后的记忆力印象最深的画面是这样的。
他想念她又不敢看她。他给她开门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有多害怕:说来奇怪,他同她生活在一处的时候离不开她,她走后疯了一样试图填补她留下的空缺,但等她重新回到他的生活里来,他又下意识地想要逃离她。
因为他已经脱离了程月故。他没法允许自己再回去了。
但她会发现他的现状已经大为脱离她的预料,进而会刨根问底地想要知道为什么,而他会无从回答。他们之间的家庭时间早就不复存在,重新开始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不是朋友了。
也许他们从来也不是朋友,说不定那和母子关系是冲突的。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程姜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他侧过身去,在黑暗里凝视窗户所在的位置,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视力模糊。他这才发觉眼眶里已经蓄起了水。
他没有移动,也没有揉眼睛,而是静静等着它们落下来。眼泪涌出的速度很慢,他等了许久,才有一小滴水珠离开他的右眼,紧贴着他的脸往下滑。他翻过身来,又把右边的脸侧向床铺,倾斜之下左眼的泪水也流了出来,一小滴水一直流到右眼的位置,沿着眼眶向下慢慢转下去,突然就不见了。
也许融入了右眼眼泪留下的泪痕里。
*
没人知道程姜夜里哭过。
到了第二日早晨,所有人便穿着整齐回到客厅,一起坐在桌前吃早饭。
沈霁青不喜欢买寻常的黑白吐司,反而喜欢那些里面添加了各种难以察觉的配料的品种。程姜已经连续吃到过洋葱,豆沙肉松和无花果面包。他自己以前从不知道连面包都能翻出这么多花样来,于是总是怀着一种虔诚的探索态度去吃。
程月故不关心面包里有什么,倒是他自己总猜来猜去,而沈霁青也不给他正确答案,只是逗他说:
“因为放了一种蔬菜。”
程姜只能又回到起初的慢动作咀嚼状态,再不确定地问出一两句猜测。沈霁青这一点很奇怪:光凭这一两句平淡无奇的对话,他就能笑得厉害。程月故不予反应,程姜也不知道该不该笑,又不想沈霁青一个人笑着尴尬,只能慢慢地把嘴咧开,定一定,又收回来。
他继续吃饭,再找借口离开餐桌。
他开始思考程月故现在是怎么看他、怎么想他的。
程姜尽量模拟出自己十七八岁的行为方式,也尽可能地在程月故面前显得若无其事。他万不得已拿莘西娅去当这个缓冲,让程月故抱着她,把话题全往她身上引。程月故改问起他如何照料孩子等无关紧要的细节,不过没有再像在电话里那样责备他,只是叹了好几次气。
新年共放了三天假。
是程月故带他去办理了身份入籍,并一直说他们的入籍手续会完全顺利。
“因为你们完全具备“中国人的近亲属”的条件,同时还都是无国籍人,不牵扯到放弃之前的国籍之类的琐事,你知道吧?”
程姜不知道,但他点头。
程月故看看他的脸,“你在想什么?”
“没事。”他含糊其辞,“我昨晚做了个梦。”
“什么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