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名字
圣上的身体状况已经无法游猎,日日都在猎苑行宫高台晒太阳看景,政务大半都交给七皇子了。
其实圣上已经提过好几次,想来猎苑。每次都和多年前一模一样,所有大臣都反对,除了景王。这一次,景王主动提出来,立刻得了圣上的赞同。几乎所有大臣都不想在这个时候忤逆景王殿下,于是才有了提前到来的这次并无围猎的围猎。
圣上早已经没有力气纵马驰骋了,七皇子知道这一点。这一次他提出这个建议,也不完全是利用。日暮途穷,棋局到了收官处,他们终于都不必再彼此算计。等待年迈的棋手燃尽最后的烛火,然后接过棋盘的人,独自等待下一局。
他心里明白,为何父皇病重时,总格外想去围场。这天下,是父皇从战乱中一点点收回,少年时起戎马驰骋,激昂振奋,整个后半生却都困坐金龙御座。父皇心中,始终牵念纵马无疆的岁月,越是走到末路,他越是想回忆往昔的天广地阔。
七皇子每日处理完公务,去圣上那里问安,陪着下会儿棋,议论下朝政,余下的时间都和方茧在一起。
他也真如他所说一样,再没有问过方茧是不是江寻。每日两人一起散步看花读书,那一两个时辰,万事都再与两人无关,时光在这无关里飞逝,他们只看着彼此。
周围仆役都以为,七皇子身边那个总是戴着斗笠的粗人是七皇子贴身护卫,陪七皇子读书,偶尔也外出游猎。
实际恰恰相反。
方茧不爱骑马,七皇子就由着他,牵马陪他慢慢在草原上闲逛,草丛很高,深处及肩,最高甚至没过头顶。有时分开距离稍微远了几步,就听见七皇子叫道:“方茧?”
偶尔,方茧会应,偶尔,也很想直接就这么跑掉。他心中压着许多很重的东西,像一场不肯止息的风暴,风暴的核心就是七皇子。风未到来时,一切平静美好,可风一起,他知道,粉身碎骨也只有一步之遥。
一天,七皇子牵了匹老马来,让方茧坐上去就行,他会在前边牵着。
方茧不乐意,却另寻借口:“这老马哪有我走得快?”
“你要是会骑马,你之前那次早跑到天南海北,哪会被我追上?”
方茧很理智,“你激将也没用。”但说完还是不由气鼓鼓双手抱在胸前。
七皇子笑了,“倒是不如以前好骗。”忽然揽住方茧的腰,脸庞贴得很近,“那你不用骑,我带你,好不好?”上了马,伸手让方茧拉。
方茧看着那只手,“你不会等我上马就管自己跳下来吧?万一这马发狂了怎么办?”
七皇子哈哈大笑,“那你也可以用轻功自己飞下来啊!”
方茧一愣,“哦,我忘了我会这个。”
两人对视,看着对方笑出来,方茧拉住七皇子的手上了马,坐在七皇子背后。两只手扣在七皇子腰间,七皇子一手抖了抖缰绳,另一只手却盖在方茧手背,指尖探入指间,彼此紧错。
方茧很轻地叹口气,放弃一般,斗笠偏到脑后,胸口贴在七皇子背脊,脸颊靠在他颈肩,也不看前方景色,快跑慢行,都只如此依着他。
“说起来,你为什么总是带着这个斗笠?尤其这些天,在外面就没拿下来过。”
方茧不多说,只道:“有用。”
“什么用?里面藏着暗器还是什么?”
方茧转开话题,“你要带我去哪儿?”
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扣着的指掌用了用力,七皇子道:“过一会儿你就知道。”
纵马疾行,许久才慢下来,方茧一看,心中惊喜,是繁花极盛处,像天上泼下来花的瀑布一样,齐肩高的草丛里,参差错落都开着花,纷乱迷离,鲜艳夺目。
下马,方茧把斗笠重新戴好,在花丛中间走,慢慢加快了步子,到后来跑起来,七皇子重骑上马,离了一点距离跟在方茧身后。
方茧跑得气喘吁吁也没有停下,一直跑,一直跑,直到穷竭了力气,胸口像要裂开一样发了痛,他才停下,满脸通红,汗水湿透衣衫,转过来看七皇子,却是前所未有的开心,上气不接下气,“这里――!”
七皇子下了马,“喜欢吗?我可是找了很久。”
方茧用力点点头,“喜欢!”汗进了眼睛,疼得火辣,他抬手擦汗,可袖子和手上也都是汗水,越擦拭眼睛越痛。
七皇子抬手用自己的袖口为方茧拭去汗水,拿掉方茧的斗笠,为他拭去额发间的汗,过了会儿忽然停下动作,带着惊异的神色盯着方茧的脸。
方茧心中一惊,夺过七皇子手中斗笠就要重新戴上,七皇子却没有松开斗笠。
方茧撇开脸,七皇子伸手轻轻端着方茧的脸朝向自己。
“这些,是……疤痕?”
方茧知道终于逃不过,抬眼看七皇子,“江寻在火中面容尽毁,是师父用银虫丝缝了这张脸,织出了现在你眼前这个叫方茧的人。师父本不想的,银……因为我报仇之意决绝,让他也不得不搭进去无数心血。”
方茧没有把话都说出来,但其中已有诸多涉及那六年的事,让七皇子无暇细思,直直看着方茧的脸,只觉得心中疼痛。
草原光芒强烈,方茧脸上数不清的疤痕显露出来,虽然近乎透明,但在强光下泛着细碎的银白,像无数虫行的痕迹,又像是碎裂后再度拼接起来的瓷,已不是人脸的光滑与色泽。
七皇子更贴近了,方茧的呼吸仍然因刚才跑动而不平静,灼热的呼吸拂在七皇子脸上。
“会不会疼?”七皇子问,声音很轻。
方茧点头,“有时。”
七皇子沉默一会儿,忽地道:“对不起。”
方茧没有回应,低头。
七皇子靠近方茧,双手捧起他的脸,像捧着一片芳香的雾气,生怕稍稍用力就散了。
轻轻地,他吻方茧的脸颊。
顺着一道疤痕,一下,一下,他吻着方茧,然后问:“这样会疼吗?”
方茧柔声道:“有一点。”
七皇子收了些微力道,每一个吻都轻柔得像抚慰,小心翼翼,“这样呢?”
方茧的呼吸比刚才急促了,不由地张嘴微微喘息,“不疼……”
……
“方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