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
离京
“你给我，这是太子妃的东西，凭你也敢抢去用？”
“我家侧妃身体不好，太医说了，得用上好的珍珠入药，涂抹肌肤，方可去除红肿。暂时借来用用罢了，等殿下回来还你便是。”
那宫女已伸了大半条胳膊过去要抢夺那匣子，两人就此扭打起来。
“还是东宫热闹啊，看来以后常来这里坐坐倒好过在我那里枯坐。”
阿娇同太子妃孙嘉路过时正撞见两人在道上争吵，看好戏地笑笑。孙嘉面色如常，“让您见笑了，秋芳，既然侧妃是拿来入药的，给她便是，我们也不缺这一条珠串，还是身体要紧。”
秋芳不甘地松了手，另一名宫人则耀武扬威地捧着匣子离去。
阿娇见状笑道：“太子妃好脾气，竟容她如此放肆。”
“不瞒娘娘，殿下喜欢她，我若是与她计较，到头来在殿下面前也不落好。”
阿娇有些意外，“太子最重礼仪规矩，恪守本分，怎会容她这样的人在宫里？”
“或许正因殿下平日拘束太过，所以才喜欢她这样的人。”
阿娇一时有些沉默，孙嘉笑道：“娘娘不必忧心，我本也是家族推我到这个位置上，殿下不愿娶我，我嫁给谁也都一样。只要做好太子妃的职责，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无聊吗？”嫁给一个不爱的人，整日困在这四方的院子里，看着丈夫与他人成双入对，耳鬓厮磨，她的作用是什么呢？一个摆件？”
“不无聊。东宫上上下下真要管起来，事情可多着呢。出行的车马、日常饮食裁衣开支、园林维修，以后侧妃们多起来，还得平衡各方势力。这都还是内宅小事，做太子妃其实是最累的了，又要做夫婿的妻子又要做太子的管家乃至军师。所幸前者是有人替我分担了，譬如娘娘今日来东宫，便是由我招待，不可让娘娘受了怠慢，失了礼数。或是有门客投谒，殿下不在，也是由我决断去留，笼络往来。”
孙嘉行至殿门前，长呼了一口气，“有时我倒羡慕侧妃，不用操心这么多事，人也老得慢些。”
阿娇想到了自己从前，细细想来，她做皇后是没有这么累的。从她知道要嫁给刘彻的第一天起，身边的所有人都在告诉她，做皇后有多么好。做了皇后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她的命令就是仅次于天子的命令。她做皇后的第一年，发现除了住的宫殿大了一些，首饰多了一些，侍女多了一些，别的好像也没什么变化了。她的确是想要什么就要什么，可是金银珠宝她什么都不缺，要那么一堆死物摆着有什么意义？
那些宫人多了围在身边叽叽喳喳，还老是用宫规唠叨不许这个不许那个。宫务向来是刘彻安排他昔日的乳母替她管着的，他知道她不耐烦看这些罗里吧嗦的东西，她喜欢射猎骑马，闲的时候放放风筝，逗逗猫狗，后来就是找刘彻吵架，她忙着抓他和别的女人的蛛丝马迹，忙着和他互骂厮打，忙着暗自流泪……仔细想想，孙嘉说的这些对她来说十分陌生。
见她没接话，孙嘉继而夸赞她道：“娘娘明明比我大了也不过四岁，却看着比我年轻许多，可见陛下对娘娘是好的。”
阿娇又和她寒暄了几句，仍旧不见刘据出来的意思，这才问道：“太子殿下今日不在东宫么？”
“殿下一早便出宫去了，南浦码头离西殿门有些远，娘娘若有要事不妨告诉我，我知会殿下一声。”
“南浦码头？殿下要出京？”
“是霍大将军要替殿下办差，陛下命殿下去淮南调查盐案，将军不放心殿下，便自请出京代为查看。殿下今晨就去送他了。”
孙嘉察觉这位小娘娘的脸色有些奇怪，她其实也不知道她今日来是为了什么，只知道对方是皇帝的新宠，小心礼待总是不会出错。
阿娇此刻的心里只将霍长卿骂了千百遍，什么兄弟情深，淮南道险，分明是躲她躲到淮南去了！上回她留了一手，特意在刘据的衣带里放了绣蝶香囊，那是她对霍长卿的暗示，她身处险境，需要帮忙。可是他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她本是来向刘据打探他到底在做什么，没想到他竟直接离开了京城！
她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起来，他不走这一步，那她就只好重做打算了。
阿娇忽而起身，“既然如此，我就先告辞了，下回无聊时再来拜访太子妃。”
孙嘉再客气地留了一回，耐不住她要走，起身送她到了门前。
刘据在门前下马，将它递给小黄门牵入马圈，正欲推开门，便见那朱红铜门缓缓从内打开，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素白清瘦的面孔，她蹙着眉，嘴唇微抿，似乎正为什么恼怒。见到他站在面前，由恼怒转为惊吓，瞳孔微颤。他怔愣了一会儿，低下头来，看着那沾着地面雨腥的裙摆。
“殿下回来了。”孙嘉笑着朝他走了过来，“娘娘说有事要与殿下商议，方才您不在，正好又撞上了。”
“我方才出去了一趟，娘娘有事还请去浮云殿稍坐。”
她上下打量了刘据一番，目光落在他腰间，不禁冷笑，他果然是看到了，却视而不见。刘据有些不自在地将双手交叠胸前，长袖掩盖住了腰间坠饰。
“是表兄送我的贺礼。”
“这块鱼玉……”他有些口不择言。
阿娇瞥了他一眼，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霍大将军对殿下真好。”
撂下这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她便大步离去。
她与他擦肩而过，衣袖间的香气萦绕他鼻间。
他握着那早已气味消散的香囊，感受着香料摩擦的挤压感，他想到她今日难看的脸色，是在为表兄离京而生气吗？可是他也没有办法，他们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难以翻阅的大山——他的父皇，至高无上的皇帝。他威严庄重，杀伐果决，得他信重，权势滔天，被他厌弃，骨横荒野。无论是表兄还是他，都无法轻易抛却他们拥有的一切去帮助她，红颜祸水，灭家灭族的先例数不胜数，因为一个女人，父子反目，君臣失和，但凡有一方理智尚存，就只能将此事湮灭在尘埃之中。除非……
想到这个念头，他的心跳得离开，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
他深吸一口气，灌了两口冷茶。
“殿下快看，我今日的妆可好看？”
侧妃容颖面上施了一层淡淡的白粉，午间的光透过绿纱窗照进来，泛着柔和的光辉。
“好看。”
容颖满意地笑了起来，在刘据对面坐下。
“这是南海地珍珠磨成粉做的，敷在脸上可以止藓，还可以盖住斑点。”她指着自己的脸颊，“殿下你看，是不是一点儿也看不到了？”
刘据的目光落在了她高挺的鼻梁上，原先的那一颗浅色的痣在珍珠粉的掩盖下已近消失不见。
“这粉衬得你很好看。”
她笑道：“真的？那我若是说这是金叶不小心拿错了太子妃的份例，殿下不会生气吧？”
她一双狡黠的眼睛带着些许小心看着他，刘据笑了笑，“不生气，下次我叫他们直接送到你那儿去就是。”
她高兴地在他脸上啄了一口，“我就知道殿下最疼我了，我让他们把我用的胡粉都换成珍珠粉，下个月殿下生辰，定要叫他们艳羡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