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囊
弃囊
东宫这日挂满了红绸,一片喜气洋洋。
“恭喜殿下,恭喜恭喜!”
“同喜。”
刘据身穿一身大红喜服与宾客敬酒,他目光在众人间穿梭,在看到那个苍白的面孔时有些讶异。
舅父病重,表兄也一直借机闭门不出,他以为他今日不会来。仿佛察觉到他的视线,霍长卿转过头朝他走了过来。
“恭贺殿下新婚,愿殿下与新人举案齐眉,白首不离。”
他说话时语气带着温柔的笑,可是眼下的乌青的脸色和虚弱的身体显露出他并不如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喜悦。
“表兄身体好些了吗?”
“不碍事,只是受了些风寒。”
他身上穿了一件去年的旧衣,穿在他身上似乎宽大了许多,去年秋天至今,大漠风沙催人,他黑了也瘦了,也更沉稳了。刘据觉得他与从前大不相同,大概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肃杀之气。
是因为亲手斩杀过匈奴,死里逃生,也或许是因为他的亡妻……
看着这样憔悴的人,他有些犹豫起来。表兄与表嫂夫妻情深,他为父皇驰骋边疆,出生入死,他满心期待建功立业,推她富贵尊荣,在黄沙漫漫归途不明的大漠,他靠着那点微弱的念想一次次破开沙雾,走出迷途。
策马长驱,却只换来枯骨一具,家里什么也没有了,他守着空荡荡的家,被骗得可怜。
“殿下,殿下?”
霍长卿捧着一个匣子看着他,他回过神来,“哦,表兄说什么?”
“殿下何故这样看着我,是有什么事要说?”
他的妻子被强掳宫中,日夜卧眠帝王之榻,她被囚禁被困住,她思念他,正如他思念她一样!
他擡眼看向霍长卿,张了张口,可话到嘴边,他依旧吞了下去。
“没什么,我是想说…表兄瞧着瘦了许多,还望您好好照顾自己身体。”他顿了顿,“还请……节哀。”
霍长卿只淡淡笑了笑,似乎并不在意,“臣回来的急,也没想到殿下这般早成了亲,贺礼准备得仓促了些。”
刘据有些心虚,低下头来,伸出双手接过了那匣子。里面是一对鱼玉,呈太极之状,雕刻精美,玉石莹润,想来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多谢表兄,我很喜欢这贺礼。”
他立即便将那玉佩系在了自己腰间,“表兄看,与我今日吉服也颇相称,甚好。”
霍长卿看着眼前之人欣喜的模样,目光却落在了那块玉佩旁的香囊上,但也只是稍作停留,便收回了目光。
“殿下喜欢便好,一会儿少喝些酒,有臣在呢,推给臣就是。”
“殿下,原来在这儿。臣还想着给殿下出个躲酒的主意,有霍将军在,看来臣也不必担忧了。”
霍长卿看见一个青衣男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虽捧着酒卮,却神色清明,目光典正,如一支绿竹拨千松万石而出。
“殿下,这位是?”
“这是父皇新封的张延年张少傅,原来在御史府任职的,表兄出征时他尚未调任。”
张延年行了一个礼,霍长卿亦颔首回礼,“张少傅。”
他似乎并未过多在意,也无意与他攀谈,寒暄几句便被前来敬酒的人簇拥着离去。
“霍大将军似乎与传言并不相同。”张延年道。
刘据道,“哪里不同?长相还是性格?”
“都说霍将军美艳比女子,今日一见的确如此。又说他少年豪侠,爽利活泼,方才却只觉得一股沉郁煞气,骇人肝胆。”
刘据挑眉,“有吗?”他倒没觉察出来,只是的确有哪里不一样了。
“更重要的是,传闻他与夫人鹣鲽情深,我昔日主持东海铸币案,他见到我却半点也不好奇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原委为何。可见传言不可信。”
“表兄与表嫂的确情深,只是……”
这么一说,他也觉得有些奇怪起来。是啊,此案疑点重重,身边亲近之人怎会相信表嫂那样的女子会伙同公孙凛私铸钱币,还孤身一人跑到了东海县去?可是表兄回来,听闻恶讯以后也只是闭门不出了好几日,似乎顺理成章地就接受了表嫂的死。
这不符合常理。
要么就是他悲痛难抑,丧失了思考能力,要么就是他隐隐猜测到了事情的真相,却假作不知,为的就是留住这一层不能戳破而众人心知肚明的薄云,亦是霍家或卫家在皇帝面前的荣宠……
想到这种可能,他突然觉得心口有些难受,甚至有些恶心。在他心里,表兄一直是和父皇、母后、姨母他们不一样的存在,他少年心性,只比他大了五岁,他看到不公会拔剑而出,他看到宫女受欺负会为她们出头,哄她们开心。
他为母亲沉重的枷锁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在劝诫他体谅母亲的用心良苦,他们说,这是成为储君乃至帝王必须承受的痛苦。只有他会顶着众人的说教为他驳斥回去,他带他一起射箭骑马,逃课捉蛐蛐。
他喜欢甚至依赖这个表兄多过他的母亲,他认为长卿表兄的身上有一种和大人迥然有别的东西,这成为他们共同联系的纽带。可是这一刻,他发现这好像这条纽带断裂了,不知何时。或许一直都不同,或许是他回来以后。
权衡利弊,粉饰太平,掩耳盗铃。作为一个合格完美的成人应具备的能力,表兄做得很好,经历了战场上的磨练,他化茧成蝶,丢掉那名为意气的丑陋躯壳,借助忍耐、势利、权衡的翅膀,飞向高空。
他已经是大将军了。小小年纪,军功赫赫,与征战多年的卫大将军齐名,得皇帝爱重,他的权力荣耀,靠自己,也靠皇帝授予。一个小小的胡女,两相权衡,孰重孰轻,自然清楚。
一场秋雨让天气彻底凉了下来,宫人收齐了轻薄的夏装,开始裁制各色精美的秋衣。余下的布料,他们或做香囊,或做抱腹,或做一方小帕子,趁着天气好聚在一团有说有笑地做着女工。
刘彻将她眼前的竹帘放了下来,昏暗的光线一时将房间染成黄色,雨声忽而响了起来,伴随着外面众人抱怨逃窜的声音。
她本就心头窝火,立刻毫不留情瞪了过去,“你一天到晚没有别的事干了吗?奏章批完了吗?你儿子的功课检查了吗?上次杀你的人查出来了吗?”
刘彻挑眉,靠在她方才视线所在的窗边,将她连人带椅翻了个边,朝向自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