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笛成血
夜来风声瑟瑟,杂雨作响,听起来颇不宁静,但陆南台想着事情,又经了白日里的一场故事,到头来终于熬不过去,沉沉地睡着了。大约是今天见着了陈以蘅,他在清醒时尚能想起一点好事,可等到梦里,出现的就皆是那些因为太过磋磨而被刻意忘记的故事。
故事意外而精准地接在了他清醒时回忆的故事之后。
姑苏初春的天总不是晌晴的,往后一连几日的淫雨,捂得人面色好似浸了水一样的冷白。
寒假已快结束,陆南台不愿出门,因为陈以蘅不来找他,就躲在屋里看书。他天分好,又肯下工夫,原本可以做一做国文的学问,偏要去学数学。学校里教他国文的老师深以为罕,不知他是怎么个主意。
陆南台也不多辩解,只埋头于公式和几何。
这日清晨,十五岁的女孩子在门帘后偷偷掀起一角,探进头来,乌黑的眼珠望着在屋子里看书写字的陆南台,见他没什么反应,以为他在作诗填词,眼珠一动,索性直接进了门。她走到陆南台的身边,搭眼一看,却见那是一本数学史,他写的也不是什么诗词,而是一串串由字母和数字组成的算式。她疑惑陆南台能耐得住枯燥,花上半日的时间去看这样的书、算这样的式子,就没出声打扰。
过了一个钟头,陆南薇百无聊赖,有些酸酸地开口央告:“四哥哥,你跟我出去逛逛吧。”
陆南台一心在书上,闻言放下笔,还不及披上待人接物的外皮,说话就很随心所欲。他笑道:“你怎么不跟你同学出门?”
陆南薇闻言果然脸色一变,咬了咬唇,声音带着哭音:“我不念书了!我不念书了!”
她的悲哀来得太快,陆南台一时连哄她都有些迟疑。他已然知道自己的话说岔了,就等陆南薇勉强平静下来,才温和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呢?妈妈虽然不同意你再嫁,可是爸爸不会就这么让你做未亡人的。”
陆南薇一听“未亡人”三个字,原本已经停了的眼泪再次扑簌簌地落下来,大哭道:“为什么要我嫁人!阿珞已经死了,我再也不嫁人了。”
她哭到最后眼角已经红了,蒙了一层水雾的眼底露出一点恨意:“都是因为陈以蘅……”
陆南台不由借着收拾草稿书籍的工夫轻轻冷笑,起身看向陆南薇时却很温柔,他轻轻地说:“你说得对。”
阿珞是旧朝自缢了的那个小皇帝的小名。
陆南薇七岁时曾被定为小皇帝的妃妾,因为她年纪太小,叫陆翁亭送入明京后,时常在背地里哭泣,小皇帝就开恩把她送了回来,说是等她大些了也不迟。今年陆南薇十五岁了,那个说要来接她的小皇帝却已经成了明京朱墙内的一缕幽魂,连最后一面也没让她看见。
陆南台知道于陆南薇而言,《思旧赋》里的“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都太远了,远得仿佛与她无关,而那身为“未亡人”的悲伤也不持续,只是猛烈,这样的情感只在别人偶然提及相关人事的时候使她顿生难堪。于是他知道劝不住女孩子,索性起身,将雨伞拿了,拉住她的手笑问:“你还出不出去?”
外面积霖未霁,天色却是难得的澄清,细细的雨丝从不再昏黄的天宇上落下,淋在面上是十二分的爽利,只是清风有些寒凉,吹开桃李,却也吹散了人周身的暖气。
陆南薇抽了抽鼻子,不再提陈以蘅,默默地跟着陆南台出门去。
梁仪春一早就跟其余几位姨太太去打牌了,陆南台出门的事就只告诉了伺候他的丫鬟盈盈。司机老仇载着他们出门去时,回头问陆南台:“四少爷,咱们今儿去哪儿啊?”
姑苏好景众多,可他们平日里早就逛足了,陆南台上了车反倒没了主意,就缄默了。陆南薇好爬山,见陆南台犹疑,于是裹了裹围巾,跟老仇说:“去灵岩山。”
老仇听了,却不回头去开车,仍旧看着陆南台。
陆南台就一点头,笑道:“看我做什么,听五小姐的。”
姑苏东无山,唯西有山,灵岩山就在姑苏的西面。陆南台兄妹坐车很快就到了灵岩山的所在。下车后,陆南台背了食物和水,陆南薇则拿了伞。此处峰连岭属、或起或伏,诸多山岭望之纷纷靡靡,经了连日来的雨,山色愈加冷而苍翠。
他不久前跟陆南薇来过这里,结果那次正碰上了天雨沙,幸而身上穿得厚。回家去梁仪春见他冻得嘴唇青紫,灌了他两大碗姜汤。今日细雨斜风,比起上次好上许多。
陆南台向陆南薇笑着说:“下了雨,山上肯定是不好走。阿薇要是现在反悔,咱们这就回去,要是上了山再反悔,就只能叫老仇把你背下来了。”
陆南薇很有些不服气,脆生生地道:“四哥哥别激我,谁说我就一定要反悔?”
她说完这话,飞快地瞥了老仇一眼,收回目光时,直直地盯着陆南台,仿佛在生气他对自己的看轻。
而陆南台几乎立刻就知道她这是恼怒之前老仇不听她的吩咐,便不再多说,领先上了灵岩山。
山路果然不好走。
陆南薇逞强,不肯叫陆南台扶着,在那有些泥泞的青石上小心而迅速地走着。走至山腰的吴王井处时,她面上终于沁出汗来,用粉白的丝巾擦了擦汗,被冷风一吹,不由打了个寒噤。
因为这个时节游人甚少,两人上山时就连当地人也没看见几个。
陆南台见陆南薇面上的汗珠,就放缓了步伐,将水递给她,不动声色地取笑她:“你也走得慢一些,这样走,不像是闲逛,倒成了逃荒了。”
女孩子终于欢快地笑出声来,接过水壶喝了一口,停住脚步,指着那吴王井道:“山河绵邈,粉黛若新。”
这样的句子叫陆南薇念出了一岁除一般的愉悦,陆南台不由在心里暗自笑她先前对小皇帝的一往情深原是做给她自己看的,只为着减轻愧怍,抑或是用来抵消旁人那不甚明显的讥讽。到此不堪的地步,椒华沉彩、夸骨埋香都成了女孩子随口念出的文辞,不带半分惘然和凄凉,入耳的语调全然是带着轻浮的夸耀和子矜:“四哥哥,我可都背下来啦。”
陆南台自己对古人的诗文没有敬畏,在心里鄙薄陆南薇的轻薄,面上却是宽容地放纵:“阿薇的国文学得很好。”
陆南薇抿唇一笑。
时近正午,两人离了吴王井,到琴台上借着吃中饭的功夫休憩。从灵岩山上的琴台远眺能看见太湖,陆南薇看了一会儿,很有些无聊,就背着太湖往远处看,见有白烟依依、春绿的的,有些惊奇,回头问陆南台:“咱们上次来这儿的时候,并没见这附近有人住,怎么有烟呢?”
陆南台心里有个猜测,便说:“大概是那些抛家舍业的人。”
陆南薇有些茫然,垂首想了片刻,茫然化作悚然,就不再问了。
她并不是全然无知的女孩子,该明白的都明白,该知道的也都知道,就算一时不明白不知道,被人一提,终究能明白知道。
悚然过后,她就随着陆南台默然了。
食物很快吃完,二人又逗留了一会儿,终于无聊起来,就决定下山。就在这时,陆南台听到另一行人的谈笑声,口音依稀不是本地人,不知为何有些紧张,直到此刻,他终于露出少年郎该有的无措来。那一行人的脚步很稳当,等到陆南台终于听出其中一个人的声音时,两行人已然打了照面。
却是陈以蘅。
跟着陈以蘅一起来的是一个高且瘦的中年男人。那中年人面上带着病态的苍白,身形与陈以蘅健壮的瘦直不同,全然是纤瘦了,细看面貌却是与陈以蘅隐隐有些相似。
陆南台猜测那当是陈以蘅的叔叔陈惟恪。
陈以蘅果然向他介绍道:“这是我的小叔叔。”
陈惟恪是陈以蘅最小的叔叔,年轻时出国留学,回国后就不肯入仕,陆南台知道他现在是革命党人,新朝教育部的次长。
其实在陆南台的想象里,那些敢于抛家舍业的革命党人的形象与陈以蘅已经很不相符,与陈惟恪就更不相符。
陈家叔侄都长了一副斯文的白净面孔。陈以蘅因为浮于外的客气冷淡和隐在内里的整肃将他的斯文之气冲淡了不少,而陈惟恪的斯文则是没有一点折扣的旧式文人的斯文。
陆南台不由暗自纳罕,却没失了礼数:“陈叔叔好,这是我的五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