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
冰山
q大数学系的教学楼,像一座用公式和定理堆砌而成的、沉默的白色殿堂。走廊空旷,脚步踩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回声清晰得有些瘆人。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粉笔灰和一种无形的、高压的学术气息。)**
轻寒觉推开自习室厚重的门。
里面暖气开得很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冬日萧瑟的校园。长条桌旁零星坐着几个埋头苦算的身影,笔尖划过草稿纸的沙沙声是唯一的背景音。空气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他走到靠窗一个固定的位置坐下。动作依旧一丝不苟,肩上的黑色双肩包精准地放在脚边,没有发出多余声响。他拿出厚重的《实变函数论》教材,摊开笔记本。黑色的无框眼镜架在挺直的鼻梁上,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落在密密麻麻的符号和证明上。
指尖握着笔,准备书写。
“嘿!老轻!可算找着你了!”
一个带着笑意的、明显压低了却依旧显得突兀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打破了自习室的死寂。
轻寒觉书写的动作,**极其轻微地……停顿了半秒**。笔尖悬在纸面上方,留下一个细微的墨点。他没有擡头。
陆予明像一阵裹挟着阳光和喧闹的风,几步就跨到了轻寒觉桌边,拉开旁边的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下。他顶着一头蓬松的栗色卷发,穿着亮色的潮牌卫衣,笑容灿烂得跟自习室的气氛格格不入。
“我说老轻,你也太能躲了!微信不回,电话不接,宿舍也锁门!哥们儿还以为你被哪个数学猜想绑架了呢!”陆予明声音压着,但语气里的熟稔和抱怨一点没少。他是轻寒觉的室友,也是数学系少数几个能无视他周身“生人勿近”气场的“勇士”之一,纯粹靠热情和厚脸皮。
轻寒觉依旧没擡头,目光专注在书本上,声音清冷得像窗外的空气:“有事?”
“靠!没事不能找你啊?”陆予明翻了个白眼,毫不在意对方的冷淡,自顾自地从背包里掏出一罐冰可乐,“啪”地一声放在轻寒觉摊开的笔记本旁边,冰凉的罐身瞬间在纸上晕开一小圈水渍。
轻寒觉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伸出手,极其精准地、用一张干净的草稿纸吸掉了那点水渍。动作流畅,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晚上系里聚餐!导员组织的!庆祝老王那篇论文被顶刊收了!地点发群里了,你肯定没看!”陆予明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带着点兴奋,“听说订的那家私房菜巨牛!不去血亏!走走走!书有什么好看的!人是铁饭是钢!”
“不去。”轻寒觉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设定好的程序输出。他的笔尖终于落回纸上,开始书写一行复杂的证明。
“又不去?!”陆予明夸张地垮下脸,“大哥!你这都第几次了?开学到现在,班级活动、系里活动、宿舍联谊……你露过几次面?知道的你是学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修仙呢!再这样下去,导员真要找你谈话了!”
轻寒觉没有回应。笔尖在纸上快速移动,留下工整冷峻的字迹。侧脸的线条在窗外透进来的冷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自习室的暖气似乎都无法融化他周身那层无形的寒霜。
陆予明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扫过轻寒觉专注的侧脸,又落在他握着笔的、骨节分明的手上。那手很稳,写字时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
“我说老轻……”陆予明的语气难得正经了一点,带着点探究,“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总觉得你……跟以前不太一样。”
笔尖,再次**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下**。
这次停顿的时间,比刚才长了那么零点几秒。
轻寒觉的目光依旧落在纸面上,仿佛没有听到。但陆予明敏锐地捕捉到,他握着笔的手指,似乎……**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指关节微微泛白。
“没有。”轻寒觉的声音响起,比刚才更低,更冷。像是从冰层深处挤出来的两个字。他加快了书写的速度,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变得有些急促。
陆予明识趣地没再追问。他太了解这个室友了,冰山的外壳比城墙还厚,撬开一点缝都难。他耸耸肩,拿起那罐可乐自己打开,“嗤”地一声,气泡涌出的声音在安静的自习室里格外刺耳。
“行吧行吧,大学霸!不去拉倒!我帮你跟导员说一声,就说你……嗯,沉迷学术无法自拔!”陆予明灌了一大口可乐,站起身,拍了拍轻寒觉的肩膀(对方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不过说真的,老轻,偶尔也出来透透气呗?你这气压,低得都快把我们宿舍冻成冰窖了!再这么下去,哥们儿怕你哪天直接羽化登仙,抱着数学书飞升了!”
陆予明留下这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像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走了。自习室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声响,也带走了那点短暂的温度和喧闹。
自习室重新恢复了死寂。
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暖气片低沉的嗡鸣。
轻寒觉依旧保持着书写的姿势,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久久没有落下。镜片后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纸面上复杂的公式,落在了某个虚无的、遥远的点上。
陆予明那句“跟以前不太一样”,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他看似平静无波的冰湖。
以前?
以前是多久以前?
是那个……会有人在他低血糖时塞给他一颗薄荷糖的时候?
是那个……会因为他一句冰冷的话就脸红到脖子根、又气鼓鼓地揉烂检讨书的时候?
是那个……被他当众点名去教导处、回来时蔫得像棵脱水小草,却在看到他桌角的薄荷糖时眼睛又亮起来的时候?
是那个……在晨会上晕倒,被他抱着送去医务室、在听到“家属”两个字时心跳快得像要挣脱胸腔的时候?
是那个……在放学的夕阳里,被他牵着手腕、红着脸小声答应“试试”的时候?
记忆的碎片,带着清晰的温度和触感,如同淬了毒的冰锥,毫无预兆地、狠狠地刺穿他精密构筑的防御!
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冰冷的刺痛感。
他猛地回神。
低头。
发现笔尖不知何时,在空白的纸页上,戳下了一个深深的、几乎要穿透纸背的……**墨点**。
一个突兀的、失控的、与他工整笔记格格不入的污点。
轻寒觉盯着那个墨点,镜片后的黑眸深处,翻涌起冰冷的漩涡。那是一种被精密仪器捕捉到错误数据般的……**冰冷焦躁和自我厌弃**。
他拿起修正带,动作近乎粗暴地,将那点污迹死死覆盖住。白色的修正带在纸面上拉出一道刺眼的、突兀的痕迹。
他合上书本。收起笔。
动作依旧精准,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
他站起身,背起书包。没有再看窗外,也没有看自习室里任何一个人。挺直的背脊像一柄出鞘的利剑,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比这冬日的空气更加冰冷。
他一个人,走出了这间暖气充足却依旧冰冷刺骨的自习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