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王文王武 他能撑过沙场,能撑过碗大的……
仵作其实没有那么大的职权。
在认识风城胥之前,冉霜能做的不过是在衙役发现尸体之后跑跑现场或者义庄,将自己在尸体上看到的一切一五一十地报告给负责此次案件的探差,然后就可以收拾收拾走人,回衙门里坐着,写报告,领属于自己的那份薪水。这是她身边所有同僚的习惯,冉霜却不一样,她总是会做些‘多余的事’,心甘情愿地帮助探差获得更多线索,不求任何回报。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比身边任何一位同僚升职的速度都要快得多――入职每五年一次评审,运气好的话,三四次评审便能官职再进一步,冉霜却在短短三年内从死门爬上惊门,又很快爬上景门,然后是现在的杜门,但手中属于仵作的那部分职权却并没有多少,所有人之所以会给她面子,不过是看在她手中那块刑部尚书腰牌的份上。
这张腰牌可以在京城横行霸道,也只局限于京官的部分,在这偏僻狭窄肮脏的巷子里,百姓每日光是为了活下去便已经用尽了力气,根本没有人管来人是天子还是庶民,这块腰牌在猫抓巷子几乎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不是丧仪馆的人。”冉霜好声好气地说,“你是王武的妹妹,对吗,你需要钱给你的哥哥治病,如果不介意的话,回答我几个问题,然后这些钱给你。”
她在口袋里摸了摸,不到半贯钱,是刚刚车夫找给她的。冉霜一点没留,都塞进面前双眼红肿的姑娘手中。她不是不爱钱,只是自从住进风府后,平日里吃穿用度几乎全被风府包揽,更不用像在贸居时那般月月支出一大笔开销用于房租,外加上职位晋升,手头也比之前宽裕了许多,而眼前的姑娘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生活环境都显得有些……让她完全看不过眼。
“你愿意请我进去么?”她轻声问。
妹妹名为王文。
家中老人早就在兄妹二人很小的时候去世了,仅剩下两个孩子彼此扶持,一个草饼掰成两半吃,才勉强成长到今天。
妹妹手巧,绣绣花纳纳鞋底赚点零用钱,哥哥则是够了年纪后早早参与征兵,奋战在庆国边境。在军队里生活的日子虽然又穷又苦,但至少能吃得饱饭,哪怕吃的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好在数量管够,庆国又从不苛待属下兵士,王武同一有机会便去喝酒狎妓的其他兵士不同,手中那点兵饷全部寄回了家,只为了让妹妹也能不用再饿着肚子。
二人毕竟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王文对于哥哥所做的一切自然领情,拿着兵饷也从不乱花,更不会给自己填些衣服首饰,一厢情愿地给哥哥攒着,就等哥哥回来,拿给哥哥娶媳妇用。
王武以命换命,从普通兵士爬到校尉的位置,王文便也等了很多年,等到的却是个近乎濒死,彻底失去行动能力的哥哥。
虽说以王文的想法,哥哥能有命从战场上回来便是件好事,可当她真正看到躺在担架上虚弱得不行的哥哥时,眼泪还是如决堤般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王武的确没缺胳膊少腿,四肢虽然疤痕无数,但至少足够健全,王武失去行动能力的最主要原因是肚子上的那个血洞。
时隔几年,王文早已记不清王武肚子上血洞的形成原因,大抵是为哪名军爷挡了一枪,三棱的钢枪带着倒刺,毫不留情地带走那处的皮肉,只留下个空荡荡的血洞,死又不至死,活着却痛不欲生。
失去战斗能力的王武被送回到猫抓巷子里,就如同十几年前那般,兄妹二人继续相依为命。
王武变成了这副模样,娶媳妇的事情便泡了汤,王文拿着这比不算少也不算多的钱给王武四处求医,医术最好的自然是皇宫里头的御医,可他们是普通人,别说让御医给看病了,这点钱就连找人通融让御医过来看一眼都不够,王文只能退而求其次,找京城里寻常的郎中给王武看病。
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那血洞确实有所好转,至少不会再有大量的血液涌出伤口,一年,两年过去了,血洞再进一步,只剩下碗底大小,暗红色的一块瘢痕镶嵌在王武的腹部,王武也不像刚回来时那般虚弱无力,下不去床,现在已经可以简单在屋子里走动了。
然后又过了多少年呢?
王文已经记不大清了,只知道从那时起,她艰难地存下来的、王武的军饷和退伍时拿到的那点补助被全部用光了。
没有银钱再四处求医,王文只能四处找些能做的活计,每日起早贪黑,赚来少量铜板,供二人吃喝花用,偶尔地主家大方,多给她两枚钱,她便可以拿着这个去郎中那里讨些外用药,敷在王武的肚子上,只盼那处伤口早些愈合。
“我哥他……他是个极为坚强的人,”王文双手捂脸,悲切道,“他能撑过沙场,能撑过碗大的血洞,又为何不能撑过这一劫呢?”
冉霜右手悬在半空中,不知是抚下去好一些还是收回手好一些。
嘴边所有的安慰不过是苍白的无用功,冉霜的思绪飞速掠过大街小巷,来到义庄之中,原本在战场上立过功的英雄现下已躺在了冰冷的竹床之上,为了辨清死因,冉霜昨夜已将死者肚腹完全剖开,迁延不愈的伤口用了几年的时间结成蛛网状的褐色痕迹,虽不致死,但显然也经不住任何磕碰,除非是在大户人家过养尊处优的日子,也许还会有愈合的一天,像王文王武家里这般,平日里连饭都吃不饱,外加上那名兼职算命的赤脚郎中几乎不怎么会看病,王武的伤口怎么可能愈合。
但该问的事情还是得问清,冉霜稍微多等了一会儿,等王文情绪平静下来,这才开口问道:“你哥……嗯,出门了,”她没说得太明确,“他有没有说过为什么要出门?”
王文擦了把眼泪,神色似有瑟缩之意。
“他……没说。”王文答。
冉霜微微偏头。
直觉告诉她,王文在撒谎。
王文的眼泪是真,悲切是真,兄妹之间的故事多半也是真,但唯独在这件事上,王文撒了谎,不但撒了谎,似乎还对这件事表现出了难以掩饰的恐惧。不过观王文的状态,说不定从王武未归家的那天起,王文就再也没睡过觉,现下已有疯癫之相,冉霜不敢逼问得太紧,又敷衍了几句,离开了王文家。
结果刚一出门就有老婆婆缠上了冉霜。
“丫头,我看你这衣着打扮光鲜亮丽,想必是个非富即贵的大人物吧?”老婆婆极为亲昵地凑过来,谄媚道,“那老姑娘家的哥哥真出事儿啦?真死啦?”
老婆婆说话用词极为不客气,显然是完全没将王文王武的性命当一回事,只把这事当成街坊邻里的闲话,迫不及待地想从冉霜这里套出点茶余饭后的谈资。
远亲不如紧邻,冉霜虽然不太喜欢老婆婆的态度,不过这人显然对王武家有所了解,是个值得打探的对象。
冉霜:“听婆婆这么说,婆婆和王武很熟?”
老婆婆似乎根本没想过冉霜真的会接她的话,见冉霜露出一副饶有兴趣的表情,老婆婆忙兴高采烈地和冉霜八卦起来。
王文王武原本不住在猫抓巷子,而是住在狗皮巷子中。这两条巷子没什么别的共同点,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穷,其中猫抓巷子比狗皮巷子还要更穷一些,深宅大院被分割成无数个狭窄的空间,只要十几个铜板就能住上一个月。
“那家人不知羞的,都那么大岁数了,兄妹居然住在一个房间里。不过也是,人要是穷到一定份上,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要那羞耻之心屁用没有。”老婆婆边抠指甲缝边说道。
王武刚回家的时候,兄妹二人也是住在狗皮巷子里,只是随着给王武治病,家中银钱越来越少,兄妹二人便搬进了猫抓巷子里减少开销,省出铜板给王武治病买药。这兄妹二人的事情早就在猫抓巷子里传遍了,有人说这互相扶持的兄妹之情让人感动,也有人笑话妹妹为了哥哥,活生生将自己拖成了老姑娘,再早个十年八年说不定还有人愿意挑挑拣拣将她纳入房中,现在却是迟了,只能跟她那废物哥哥亲上加亲了。
反正是身外之事,邻里自然传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这些话不是没有传进过王文的耳朵,只是她尚且自顾不暇,哪有空管旁的人今日又嚼了什么新的舌根。
“可老婆婆我呀,我知道,那老姑娘和她哥哥是清清白白的兄妹之情,因为老姑娘心有所属,属的是狗皮巷子里住的那名穷书生。当然,那书生心里也念着她,不然不会等老姑娘搬到猫抓巷子这破地方之后,还定时过来看她呢。”
穷书生。
冉霜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个全新的情报,刚刚虽说和王文聊了那么长时间,话题却只围绕王武转,冉霜最开始判断,是因为王文心系王武,才会绝口不提其他事情,现在看来,是王文有意避免让冉霜听到其他人的名字。
“婆婆,能不能告诉我一下,那名书生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位置?”
老婆婆立马露出个心满意足的笑,就好像正是为了让她问出这个问题才跟她说这么多。
“叫张之焕,不是说过了吗,以前和老姑娘住对门,当然是住在狗皮巷子里啦,瞧我这记性,我刚刚说过老姑娘以前住的位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