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质子案终 “唯一的变数是你,冉大人。……
燕雀给出的反应比冉霜预想的镇定得多。
哪怕身陷囹吾,栅栏对面的男人依旧是那副处变不惊温文尔雅的模样,一双精致眉眼温润谦和,嘴角微微勾着,望着冉霜的模样就像望着一名不懂事的孩子。
燕雀说得对,如果冉霜找不到燕雀的动机,那么她之前所推测的一切俱是空谈。燕雀只有符合了那三个特点才可能成为幕后黑手:要与庆国有血海深仇或是觊觎天子的地位,要拥有超凡的头脑,还要知晓庆国的国事。后两点是推动一切的条件,第一点是最为重要的动机,依丞相锦尘之言,燕雀曾有无数次机会对一国机要的丞相不利,可面前的男人却没有对丞相下手的意思,燕雀没有动机。
一只温热手掌贴在了她的背上,冉霜瞬间回神,她抬头望了眼站在她身边的风城胥,那人神色平静,星眸里满是问询意味。
她明白风城胥的意思,对方是在问她,是否拿出丞相送来的证据。
那证物被压在她腿上那一叠最近整理的东西的最下面,是一张相当古旧的纸制品,不知在什么地方放了多久,边缘处已经开始发霉,上面的字迹倒是端端正正,右下角压着冉霜从没见过的红泥印。在未知丞相是敌是友的情况下,冉霜本不想动用这件证物,可毕竟是这件证物串起了她所有的猜想。
燕雀对于自己成为了丞相的弃卒毫不知情。
“你认识这是什么吗?”冉霜抖开那张纸,立在燕雀面前,她听到自己的嗓音微哑,“身为卫国人,你不介意为我们翻译一下这张纸上的卫国文字吧?”
是了,丞相锦尘的证物是一张写满卫国文字的纸,冉霜不认得卫国文字,好在风城胥认得,那是一张陈旧的出生证明,上面清楚地写着燕雀的姓名出生地与生年月日。
在看到这张纸的那一刻,燕雀脸上原本游刃有余的表情彻底僵住。
“不可能?!你手里怎么可能拿到这个??”
栏杆里的男人刹那间褪去斯文的外袍,面容有一瞬的狰狞,虽然对方很快缓过神来恢复原貌,对于冉霜而言却已经足够。
“这是你的出生纸。”冉霜疲惫地放下手中焦黄的纸张。“你认出来了,对吧?现在你可以开始解释了,你为什么会这么诧异。”
燕雀出生在卫国远离首都的某个郊外县城。
无论是西南卫国也好,还是中原庆国也罢,皇室之人通过户部掌控举国上下所有百姓的生死数量,而落到百姓个人头上的时候,便是这么一张出生纸,抄在用于统计的册子上,被压在衙门的书房里。直到这人结束完整的一生后,属于他的那张出生证明才会被衙门负责此事的人焚掉,作为一个数字,和千千万万的数字一起,被县城官员递交到上层。
庆国天子在卫国国土上御驾亲征的时候,三军铁骑曾踏平了无数远离卫国首都的小镇,这其中自然也包括燕雀的家乡。
只看燕雀的谈吐便可轻易得知,此人并非池中物,而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只是对之乎者毫无兴趣,才会一心沉迷医术,并未考取功名,而是在小小年纪将治病救人的本事学得出神入化。
这样的人也有一张对应的出生纸,收藏在县城衙门的书房里,又在庆国铁骑踏平小镇之时被付之一炬。
没错,冉霜手中这张出生证明是假的,由丞相门下能人志士伪造而成,不但写满卫国文字盖了章,还像模像样地做了旧,伪装成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模样。这东西无法作为证物独立存在,唯一的用途只有诈出燕雀的反应。
在场的三人均是聪明人,唯一坐在牢中的男人也在短暂的失态后很快意识到异常。再隐瞒下去也毫无意义,燕雀见到出生纸后的震惊已经证明了燕雀身世的真实性。
“在下确是卫国人,姓阙名宴,阙姓乃是卫国十二侯姓之一。”
阙家宅邸所在的县城被烧毁的那天燕雀正在深山中采药。
边关连年征战,伤员被源源不断地就近送到有郎中在的地方,燕雀起了个大早潜入深山,试图寻找一种治疗烧伤很有效的外用草药。他带了足够的干粮与清水,在深山中采了足足三天才出山,而迎接他的则是被彻底烧毁的村镇。
尸横遍野,燕雀踩着无数人的尸体一路回到县城,竟没有见到任意一名脸活人。
卫国与庆国用的不是同一种语言,好在燕雀是大户人家的儿子,家中自小便有书生教习庆国话的讲法,燕雀在尸堆中走了一夜,见到的第一名活人居然是庆国的兵士,手中拿着长矛,用庆国话问燕雀问题。
燕雀对答如流。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燕雀生了副好相貌,又手无缚鸡之力,只自称是流浪的庆国医者,在不经意之间踏上了卫国的土地,那兵士也没细问,只将他当做奴隶抓进牢车。牢车里还有几名庆国军不知从哪里抓来的奄奄一息的卫国官员,燕雀用背篓中的几味名贵药材强行吊住了官员的命。
见他果然如同他口中所说那般是名医者,庆国的随军大夫便时常同他讨教一二,燕雀仗着自己庆国官话说得好,和随军大夫逐渐熟稔起来,一直到丞相染上瘟疫,而随军大夫束手无策。
燕雀终于第一次见到了这名率领铁骑踏平他家乡、烧死他亲朋的丞相锦尘,那是个其貌不扬的男人,脸色难看,此时孱弱地偎在床上半死不活。军中人俱是信了他那套庆国医者的鬼话,燕雀毫不怀疑,只要他在药中动动手脚,就能轻而易举地要了这人的性命。
但燕雀没有。
他见识过杀戮,也见识过死亡,在战场上厮杀的人哪个不是普通人?他们不过是为了身后的妻小而四处征战罢了,所有人都是无辜的,包括他面前虚弱的丞相锦尘也是无辜的,庆国的罪人只有一个,那人现在正高高的坐在王座上。
他非是武功高强踏雪无痕的刺客,但他从小就在书上听过卧薪尝胆的故事,阙宴这名字带着浓郁的卫国气息,燕雀在第一次报名时便将自己的名字报成更为庆国风范的燕雀,于是他索性以燕雀为名,想尽办法治愈丞相,成为丞相的门客,再一步一步爬到更高的位置,成为丞相的亲信。
“唯一的变数是你,冉大人。”燕雀说。“你在哪里,刑部尚书的眼睛就在哪里。”
丞相锦尘手眼通天,手中几乎掌握着朝中所有大臣行贿受贿的证据,自然知道礼部尚书冉海日和四大家族韩家的那点事情,丞相的心中端着一杆秤,只有受贿之人给庆国带来的利益小于他们所造成的麻烦,丞相才会为了家国安全对这人动手。身为丞相亲信,燕雀自然能拿到相关的证据,在判断出冉霜是名变数之后,燕雀动用了一点小手段,将相应的证据拿给给事中,希望给事中能用此威胁到冉海日。冉霜和冉海日的关系在最顶端这些人的手中并不是秘密,燕雀本以为冉霜会被冉海日捉回家中,却没想到有刑部尚书亲自出手,帮冉霜平了事。
“他不但为你出了那用于威胁的五千两银子,还为你除掉了那名给事中,不过也没有法子,那人本就手脚不太干净。”燕雀自嘲地一笑,“冉大人,看你的表情,你竟对此事一无所知。”
冉霜猛地扭过头,她身边的风城胥神色未变,那只手依旧放在她背后,散发着源源不断的、让她无比安心的热度。她早就知道风城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为她做过很多事情,可像现在这样由他人之口叙述出来,她仍会觉得无比震惊。
“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她小声问。
风城胥笑而不答,只道:“眼前事为重,旁的容后再同你讲。”
眼前事为重眼前事为重,她把这五个字在心里重复了几遍,又深吸气,将乱七八糟的思绪丢到一边,一手攥着那张写满卫国文字的出生纸,一手捧起十二册的画册。
“所以你承认你的动机,也承认我上面说过的所有罪行吗?”
燕雀双手笼袖,下颌微扬。
“前有庆国天子下令屠我卫国县城,后有我行医济世爬上此等位置。从迎春楼中有第二具刻着血莲花的尸体被发现后,天子便再没去过迎春楼;从奶娘环抱恶狗图被传入皇宫后,天子便再没睡过一个好觉;天子吃东西的时候要忧心有没有人在他的饭食中下毒,天子入眠要忧心被褥里有没有涂毒的金针,就连边关与别国偶有摩擦此等再常见不过的小事,也会因天子一时疏忽,被误传为旗国兵临城下的大事,以至百姓逃窜、满城风雨。”
燕雀越说越激动,从地上爬起来,立于冉霜一臂之遥的位子,双手抓住钢铁栏杆,继续说道。
“以我手无缚鸡之力医者的一己之力,竟能引起京城动荡至斯,虽说万万不够抵我杀父之仇,但若是无你在此,冉大人,在下将天子逼疯便只差这一步之遥。庆国天子依旧皇位稳坐,我阙家近百人丁却一夜覆灭,冉大人,你来说说看,在下何错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