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郑垂膺的事一夜之间莫名有了定论。官家拟诏,流放儋州。同时抬了孟阮清为太傅。
旧党还有许多慷慨激昂的话未来得及说,就被打的措手不及,对陈君琮轻易松口的原因不明就里。新党却是诡异的寂静。
生活重新有序的进行,刘翰秋仍身在宰执的位子,百姓因为大雨重新燃起希望。反而是陈君琮病倒了。
昨夜淋了雨,又是深秋的时节,就算是裴潋那种皮糙肉厚的也扛不住。再加上陈君琮悲怆过度,身子终是撑不住了。
檐上还在滴着水珠,廊前石缸里的荷叶只剩下枯败发黄的枝干,里面的浑浊的水也濒临溢出。
陈伯踩着积水走到廊下,收了手里的油纸伞靠在廊柱边,一只脚还未踏进屋内,就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和低沉的说话声。
“官家追封益之的诏令已下,追封的诰命文……”
这人糊里糊涂烧了整晚,嘴里一会儿是狎昵的“衡哥儿”,一会儿是嘲讽的“臣谢官家恩赏”。只稍许猜测,裴潋便知暖阁内发生了什么。
倒也不是有意惹陈君琮伤心,诰命文向来要请其他官员写,否则就是礼部去办。
陈君琮微微睁开眼凝视头顶的帷帐,收了昨晚的痴颠神态,不知喜怒全无意气。闻言,不甚在意道:“那什劳子诰命文任谁写去。”
裴潋坐在文凳上,略纠结一番才开口,“那便我写。”
若他们不揽了这活,礼部定也只是找几句话的模板写写过关就行。人已经没了,总不能诰命文都不上心。
除了诰命文,裴潋上一次写如此耗费词藻的东西还是登科及第的策论。这一点,他十分不像老师梅言聿。
梅言聿手里的笔杆颂过大衡繁华,也忧过百姓之苦。每逢佳作,不消三日就能传遍京城,学子争相拜读。裴潋只承袭了老师的一手好策论,揉碎了又形成自己的风格。针砭时弊,言辞犀利。让人起初看了不舒服,觉得过于凌厉不留情面,但再读多遍才能看出策论的精简严谨。通篇不爱多说一句废话。所以相比老师的写,裴潋更爱着手去做。
陈君琮与裴潋是同科,当然也读过他那篇策论,对于他揽了诰命文的活也不惊讶。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的没完没了。一场秋雨一场寒,陈君琮握住棉被坐起身,烧的脸色通红下想起,在宁州的时候,也是下着雨,也是在病中,孟阮清便突然开了房门踹翻胡载学。
哪怕神智清醒着,也不可抑制地往门前张望。陈君琮眸中始终淡淡的掀不起涟漪,见裴潋仍端正坐在那儿,一反常态的模样。他突然笑着问:“你怕我想不开?”
裴潋抬眸没有作声,算是默认。
陈君琮便又自顾自回答,“放心,我会好好活着,活到新制完全推行的那日,看着大衡重新步入盛世。”
海运顺利,保育院也在建,铸造军火的权力也揽到了朝廷手里。唯一不如人意的便是因着宁州暴露出的改制缺陷。
他们出发点是好的毋庸置疑,可落实到具体的州府就变了味儿。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人心更是难测。
如今边关正与大行起战火,假若改制再早几年,哪怕是一年……
前路满是迷雾,衡朝的繁华在战火中摇摇欲坠。改制要快些,不能慢更不能停。
“我已帮你告了假,你好生歇息,改日再来看你。”
裴潋拧紧眉头,一片忧心忡忡。刚起身要走,又被陈君琮叫住。
“吊唁那日,我想清楚了挺多。”
他转身,看陈君琮愈发平静的面容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
这人似乎总藏着许多心事,难过了就独自化解,高兴了顶多浅笑几声。在裴潋的记忆里,对方没有开怀大笑的时候。
陈君琮一手撑在床边,散落的头发有些许遮了面容,对不远处的裴潋道:“我与益之,未生于官宦世家,没有做副相的父亲,更没有大学士做老师。”
裴潋神色一怔。这些都是他所拥有的,且从未过多关注过。因为他生来即拥有了官宦子弟的身份,哪怕老师是梅言聿,也不觉得如何高不可攀。并非他有意炫耀,只是身在其中认为稀疏平常的事,或许就是别人努力一辈子也遥不可及的。
许是怕他生了愧疚的心思,陈君琮又立即补充,“并非埋怨于你,只是可笑自己为官六载,居然才看清这些。也终明白,益之与我和你终究不是同路人。”
闹灵堂的国子监学生知道孟阮清是三司副使吗?知道。官家知道自己为了制衡拿孟阮清做牺牲品么?也知道。
可他们都在一清二楚的前提下做了这些事。
为什么?
除却党争,因为孟阮清没有让他们忌惮的家族背景,也没有官家以外的靠山。没有这些,就不用担心付出多大的代价,官家亦不用绞尽脑汁权衡与他有关系的人。
但凡等换为裴潋,一个参知政事裴彦傅就够让官家犹豫几分。
细细听完了每句话,无须再多解释什么,裴潋垂眸道:“我懂了。”
他知道陈君琮并不是要与他断绝好友交情,也知道他们再不会同往日那般无所顾忌说笑。
等裴潋打马离去了,陈伯端着已经温的正好入口的药碗走进来,摇头叹息道:“家主何至于此。”
陈君琮接了药碗,眼睛都不带眨的一口气喝完,嘴里泛着浓烈的苦味儿低喃。
“只是看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