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
两日后,苏小冬着人为明细风置办的棺椁送到。看着明细风的尸首被抬入棺椁之中,宣宁又想起她义无反顾为自己挡剑的情景,情绪激荡之下,“哇”地喷出一口血,倒在苏小冬怀中。
他这一回倒下,苏小冬和莫问倒是松了口气。自明细风死后,宣宁已经撑了整整两日,这期间除了莫问初初回到无回峰时为他把了一回脉外,他便推说百废待兴事务繁忙再不肯见莫问一面。一直到他倒下,莫问才能借着他昏迷不醒的机会近身为他诊脉。他搭着宣宁腕上寸关沉吟片刻,面色凝重地看着苏小冬,只无可奈何地轻声叹气摇头。
那是宣宁自鸾凤阁出事以来睡得最长的一觉,苏小冬握着他的手彻夜守着,不忍惊动。
可他此前发出信将明细风身故的消息放了出去,散布在外的鸾凤阁各部皆来奔丧。次日天色大亮时,又有几处分部领头人到达无回峰。大伙风尘仆仆赶来送明细风最后一程,苏小冬不敢耽搁太久,趴在宣宁耳边轻声细气地喊他醒来。
他醒时有片刻的恍惚,由着苏小冬扶他缓缓坐起,给他更衣束发。他出门时才想起是去见各分部领头人,扭头问苏小冬借了口脂来,往苍白发青的嘴唇上薄薄抿了一层,问她:“看起来气色是不是好些了?”
生母新丧,他眉眼间有些哀戚倦怠下的憔悴原是在情理之中的,只是他的气色未免太差,唇色淡得泛出苍青来,也非得如此动一番手脚,才能让人信服纵使在明细风死后,他这个少阁主能在风雨飘摇中担起鸾凤阁重任。
他在议事堂里与众人谈起双风居里的那一战,面有哀色,却没有多谈那一日的详情,只寥寥数语将明细风身死的缘故推给鸾凤阁与祝家、高家的旧仇,并感慨这些年里鸾凤阁确实树敌太多,几乎江湖上叫得名的门派都要有几个人死时身上落着鸾凤印,也难怪能集结出这么多人杀上无回峰来。
寒暄了片刻,宣宁推说近日事务繁多,让人安排到访之人食宿供其舟车劳顿后早些安歇。苏小冬以为他身子不适才早早将人打发走,待人散尽了,她凑到他身边探了探他的额头,问:“怎么了?哪里难受吗?”
宣宁摇头,眼睛却直直盯着议事堂外的长阶。
岑溪在长阶尽头已经等了一会了,待人散尽了,才走进议事堂里来,问宣宁:“明英带回来了,刚刚进山门,你想见见他吗?”
见他?见他的大哥吗?是该见见,那是他自小最依赖的大哥,那是他豁出了性命要去换他健康安乐的大哥。他为了救他的大哥服了许多年延灵散经脉损毁,他为了救他的大哥不折手段杀死怀空谷送来的许多个少年,他为了救他的大哥亲手剖下南溪脊柱上的一块骨头,他为了救他的大哥拼着被血丝草耗尽气血也要为他带回紫金板……
这些年,为了让大哥能重新站起来,宣宁吃了许多苦,他无怨无悔,甚至大哥差点与小冬成亲,他也理解那是有难言的苦衷。可是他想不通为什么大哥要告诉颜韧之破阵之法?
究竟是为什么?
是双风居的风景不够美,还是母亲和他待大哥还不够好?
宣宁的眉头紧了紧,轻轻咳嗽一声,只觉得心头猛然一抽,他沉默了半晌:“先不见了,找个客房安置他,等母亲入土为安后再说。”
岑溪走后,宣宁只觉得胸口的疼痛愈加剧烈,低低地喊了一声苏小冬的名字,身子便慢慢从圈椅中滑了下去。好在苏小冬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来得及将他扶住,让他重新靠在椅子上坐好。可低头却见他面色青紫,口唇发绀,苍白的手指紧紧扣在心口,十指几乎要生生他单薄的胸口穿过去一般,苏小冬心里又痛又慌,强作镇定地从宣宁摸出他胸口用绳子串着的一只小瓶,从里头到处两颗药丸喂入他口中,握着他的手焦急地喊他。
莫问昨夜为宣宁把过脉便同苏小冬说过,如今宣宁身子各处经脉脏器都衰败得厉害,随时都可能突发病痛。而到了如今,莫问确也已经无能为力,只能为他开些固本培元的方子,让他能有力气撑过一回便算是赚了一回。
疼痛消退后,宣宁觉得身上乏力得很,迷迷糊糊听见苏小冬带着哭腔在一旁喊他,挣扎着睁开眼,果真看到小姑娘握着他的手双眼通红。他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胸腔震了震,只发出孱弱的气音,他反手握了握苏小冬,笑道:“没事,就是早晨起得早,累了。”
“那我扶你回寒石院,再睡一觉。”
宣宁摇头:“就在这里睡吧,我走不动了。你去帮我把门关了,别叫人看见。”
“好。”苏小冬乖巧地去将门窗都掩上,从屏风后的圈椅上拿了一张白狐皮和一个绸面的垫子,将软垫垫在宣宁身后,拿狐皮将他裹住,自己搬了另一张凳子来坐在他身旁,搂住他的身子,令他沉睡有所倚靠能舒服些。
一切准备就绪,苏小冬心满意足,开心道:“好了,你睡……”话音未落,却见宣宁已经软软向后仰去,正仰靠在她肩头,不知是累极了睡去,还是体力难支昏厥了过去。
等了两日,陆陆续续又到了一些分部领头人。纵使无回峰风光不同往日,可从四面赶来相送的人不少,明细风的最后一程走得并不算凄凉。宣宁将她葬在老阁主、明霁风身旁。他记起他与她留在双风居的那一晚,她说过,这里是她与明霁风一起长大的地方,便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竟是一语成谶,她这一辈子,生于此,长于此,爱于此,恨于此,也死于此。
人群散后,明英被寒鸦带到墓园里来。宣宁不言其他,替他点了三炷香递到他手边,平淡道:“先上香吧。”
明英恍若未见,不答话,也不伸手去接。
宣宁压着气,执意将那三炷香举到他手边,声音渐冷:“给母亲上香。”
明英抬手一拂,三炷香被挥到宣宁手上,在他苍白的手背上烫了三个红点。苏小冬急得一把将明英脱开,拉着宣宁退了几步,骂了声:“疯子!”低头便拉起宣宁的手查看伤口,心疼地直往他手背上吹气,跟哄孩子似地念叨:“没事啊,不疼的不疼的。”
“苏小冬,你不是我的妻子吗?怎么却跟我的好弟弟搂搂抱抱?”明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两个人,故作恍然大悟状,“明细风喜欢自己的亲哥哥,你喜欢自己夫君的亲弟弟,无回峰上的女人一个个果真都了不得!”
“闭嘴!”
纵使伤病在身,宣宁要对付明英依然犹如探囊取物般容易,眨眼之间他便已闪身至明英面前,只听得两声脆响,明英白皙的脸上浮出两个鲜红掌印。
明英愣了一愣,旋即恼羞成怒,照着宣宁胸口用力一推:“我是你大哥,你竟然打我!”
宣宁气血溃败,凝血不易,前几日的外伤好不容易刚刚凝血结出薄薄一层血痂,被明英一把按在伤口上,便又撕裂开来。他今日着麻布素衣,血色很快便透出来,在一片缟素中分外刺眼。宣宁被苏小冬扶住,低头忍过一阵晕眩,目光幽冷地看着明英,问:“为何不能打你?你难道不该打吗?”
明英被寒鸦反剪双手,恨道:“你凭什么打我?”
“凭那一日鸾凤阁统共死了五十三人,重伤六十八人,另有九人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够不够?”宣宁轻轻推开苏小冬,伸手解开衣裳,扯开缚在伤口上的绷带,他精瘦的胸膛上有两处箭伤,伤口极深此时仍在往外渗着血水,另一道刀伤自左胸划下贯穿至侧腰,血肉微微外翻着,除了这两处伤看着极为骇人外,还有不知多少处伤口稍浅稍窄,相比之下不值一提。他走到明英面前,道:“不够的话,再加上这一身伤。”
“还有,”宣宁眼眶泛红,迟疑好一会儿,才说下去,“还有,我想知道,这三十枚透骨钉,是不是也是拜大哥所赐?”
明英沉默着将目光移开,不肯直视宣宁的累累伤痕。
“所以都是真的?”宣宁不可置信地看着明英,顷刻间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明英被带回来好几日,他一直推说没时间见他,其实是他不敢见,在明英亲口承认前,他还抱着一线微渺的期望,颜韧之这种人的话,岂能全信?
明英平静地看着他:“如果你是指,伪造信笺让明细风以为你要对我不利,而对你行透骨钉之刑,那么确实是我做的。”
“与颜韧之相勾结,告诉他进山大阵的破阵之法呢?”
“也是我。”
宣宁一瞬不瞬地看着明英,眼前的人不是那个只要弟弟不松口宁愿自己忍着病痛也绝不肯以他的血入药治病的明英,不是那个在雷雨天为了寻年幼的弟弟摔坏双腿的明英,不是那个因弟弟为自己渡气治疗牵挂他的身体彻夜辗转的明英……
这个人究竟是谁?
究竟哪个明英才是真的明英?究竟他的大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宣宁的肩膀轻轻颤抖起来,渐渐地颤抖越发剧烈,他的身子犹如秋风中的一片枯败的叶子般单薄可怜。
他向明英伸出手,却全然无法触碰到他。
“究竟是为什么啊,大哥……”他的声音轻如叹气,手骤然垂落,身子一软侧倒了下去,从眼角滑出一颗眼泪来,悄无声息地渗进泥土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