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等死的人都平等
天亮以后,寿光殿变成了无人居住的空殿。传膳的时辰不再有小太监捧着食盒在回廊上疾步奔走,以前走得慢怕菜冷了,走得快又怕汤水洒出来。太子的寝宫往常一天要打扫两回,后来管事太监说一天一回就够了,渐渐又变成两天一回。尽管只是景承一个人的离开,却带走了一切生机,芍药倒是还照样种着。
也有人提过要把芍药移去崇德宫,但因为国丧未出,不愿意折腾,就搁下了,由沈青宛一直照料着。景承才登基,各处忙得人仰马翻,他们这里倒闲得没事做。以前顾延之得空就找了由头瞧她,这阵子也不来了,嘉安还是常往他房里去,陈恩宁这一向病得厉害,见面不免说起。
“今天又不好了,昨夜里咳嗽半宿,吃点东西就要吐,瞧着捱不到明年。”
“他这个人……”顾延之话说半句又收了,“算了,一辈子走到这个时候,还说什么呢。你也仔细些罢,别是痨病。”
“太医来瞧过,说还不是。”
便都不说话了。现在还不是,但再这么下去迟早就会是。不出半个月,皇上就会派人传句话,说体恤寿光殿首领太监陈恩宁效命多年,现今年老,着送安乐堂休养,不必回宫听差。而安乐堂不过是个名字好听点的牢狱,不准出门,没有太医。
安乐堂确是真正的安乐,所有人都一样,等死的人都平等。
陈恩宁告诉嘉安,等他死了,教他去南城找刀子匠赵二爷赎“宝”,务必要把“宝”同他一起下葬,可着钱用,能多风光就多风光,棺材板要使最好的,妆老衣裳、吹吹打打也得使钱。陈恩宁攒了四百两,几乎是全部家当,换成八个银锭子,兜起来一小袋。
“痨病死的不能留尸首。”顾延之提醒他。
“那也得埋。没尸首,跟骨头渣子一起也得埋。总不见得到临了了也不给他个全乎。”
顾延之不再多说。陈恩宁待他那样差,别的徒弟全躲得远远的,只有嘉安肯给他送终。“记不记得咱们怎么认识的?”顾延之掰着手指头给他算。头一回是陈恩宁教训他,连毛竹板子都打折了,没人肯看顾。像嘉安这样的小太监是请不动太医的,最后沈青宛看不过去,跑来向顾延之讨药。她没法给他涂,让顾延之动手。嘉安昏得人也不认得,迷迷糊糊扯着他的袖子喊娘,不让他走。那时候嘉安才进宫,一口苏州话,顾延之听着心里便绞了一绞。后来嘉安能下地了,来给他磕头,他看着嘉安,仿佛照了面镜子。
“摸爬一辈子,也就是八个锭子。”
“不少了,”嘉安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盘算,“宫里买个人才六两,八个锭子在咱们那能买三间大宅。”
顾延之是因罪抄家被没入宫的,一个铜板也没给。
“那是给到你家里头。买办、人牙子、刀子匠......哪一层不揩油。”
“那怕还只是拿了小头,赎宝那一笔宰得最厉害,他是四品,不坐地起价你信?”
“去年太后那边刘师傅没了,上头开恩赏的金丝楠木棺材板,就这还额外打点了七八百,那么多张嘴等着吃死人的饭,前前后后哪个不要钱。这么算下来,四百怕也不够。”
两个人又沉默了一阵。嘉安垂下头继续抄华严经,一个“慧”字总也写不顺,涂抹三四回,纸上黑了一大片,像只死了的蝉凭空趴在那里,尸体被太阳烤干了,腿脚蜷缩得七扭八歪。
“我攒了些体己……”嘉安终于下了决心,“一辈子就这么一回,总得让他体体面面地投胎。”
顾延之啧啧两声,笑道,“你放心,我的身后事不要你操心。”
嘉安笑起来,拿毛笔点住了顾延之,“没错,沈姐姐自会给你操心。”说完才发觉这话不对。其实生死是他们最惯常的话题,但真说到自己头上,还是难免流露出一些怆然的凄凉。他匆匆低了头。一只蝉在很远的地方闹着,嗄嗄,嗄嗄,却没寻着同伴的回应――夏天快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