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欲寄彩笺兼尺素 - 松风楼遗事 - -阮白卿-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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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欲寄彩笺兼尺素

这一天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景承。起初心里还有点空落落的,日子一久也不过是麻木,而且他现在逼着自己,一想到景承就问自己:醒醒罢!那些事你还想再来一遍么?

虽然五脏六腑是立刻揪拧着疼起来,但好歹慢慢地不再想起他了。

最近听见说,皇上和一个才进宫不久的妃子好得蜜里调油,再没有这样宠过的,也许很快就会见喜了。因为丝毫不出意外,所以倒也不觉得怎样难受。但嘉安还是刻意躲着,哪怕在路上也不想和她碰见。

这就无法转圜了。尽管还挂着侍监的名头,在寿光殿却像寄人篱下。这里也自有一套生存法则,失宠了从上面跌下来的人,甚至比低等的洒扫太监还不如,因为已经断绝了翻身的可能,可以被所有人踩在脚下。

这年过了立夏,嘉安去找秦小七,叫他把双禧和德宝带去膳房找事做。以前是皇上给他脸面,现在的情形,实在也不能心安理得地放两个人在下头。而且他自己是前程尽毁了,不能拖别人跟他一起耗着。有没有出路另算,他现在只能做到这样,再多也无能为力。

这一天他从秦小七那头回来,过了午,太阳晒得房里十分闷热,嘉安把外头一件驼色曲水纹的长袍脱了丢在床上,只穿着荼白的中衣,趿着鞋,倒了一碗冷茶慢慢地啜着。

两个小太监头抵着头,在那里分他带回来的一包杏仁饼,一束金黄色的阳光从半开的窗户里照进来,窗框的红漆有好些年头了,旧得开裂掉皮,却莫名有些团圆的意味在那里。

嘉安合着眼睛昏昏欲睡,外面忽然有人笑着说:“傅公公在么,我来递个东西。”

嘉安欠身一看,是崇德宫专侍笔墨的小太监,拿着一封信在门口探了个头。他起身迎着接过来,笑问:“这是什么?”

封筒里是一张素白的笺纸,正反都没有字,只一角盖了枚嫣红的芍药花章。嘉安才要说话,突然呆住了。

他再没想到那枚印章居然被景承拾去了,这么多年他只当是丢了。景承一直留着它,可见一看就知道那是准备送给他的东西。嘉安突然羞愧起来,隔了这么久再看,这枚印章刻得当真不怎么样,压根不配送人,却还是落在景承手里,他脸上腾腾地热着。但想起景承对他做的种种,不由得又是一个寒噤。

差不多总有四个月没见过,这时候突然送来这样一封无字书,未免使人无所适从。上回闹成那样,他很清楚绝不可能回寰,回头想想都十分后怕,他是跟皇上动了手的,景承没当场要他的命,已经是顾念旧情了。可现在这封东西摆在眼前,却令他心里剧烈地动摇着。透过那珊瑚红的朱砂墨,他看见当初拼尽全力向景承“豁翎子”暗示暧昧的自己,究竟那么多年,他没有过别人。

“公公,想好回话了没?想好了您就在这上头写,我直接带回去交差。”

双禧早备下笔墨等他。嘉安看着那张笺子,心里惴惴的,提笔犹豫几次,还是撂下了。皇上不可能跟任何人低头,即便后悔也不会说,他记得很清楚,上回他一句话戳穿了这个,当面给上头没脸,就立刻挨了耳光。现在景承拿出这枚章来,已经是有意示好、给他台阶下了,绝不能不识抬举。但景承那样地羞辱他,他心里又实在翻不过去。他是下定了决心再也不和景承见面的。然而他突然想到,景承为什么要把一枚毫不起眼的闲章留这么多年呢?

“我的小爷,您可别磨蹭了,我这一路跑着回去还怕嫌慢呢。”

那头一叠声地催着,嘉安只得硬着头皮再拿起笔来。

奴才傅嘉安叩请皇上圣躬万安。

“这就完啦?就这么一句?”送信的小太监挠挠脖子,“悖反正我是不识字,您有话就一口气都往外说呗,别藏着掖着。皇上肯等我一来一回地跑这么久,就带一句话回去,怕是不成哦。”

“就一句,没了。”嘉安淡淡地道,“且回着看吧,他不会为难你。”

那小太监犹犹豫豫地走了,德宝忽然来了精神,凑过来赔笑道:“皇上还肯记着咱们,那可是天大的恩典,说不定一高兴就叫咱们回崇德宫呢,师傅怎么不殷勤些?”嘉安瞥他一眼,冷着脸一言不发,德宝自觉没意思,便讪讪地走开了。

不料这天傍晚时候,那送信的小太监又来了,进门先笑吟吟地给嘉安做了个揖,才把信封递过来,“傅公公果然最知道皇上的脾气,我先还怕他看了不高兴呢。”

嘉安才用过晚饭,替双禧和德宝把发髻都拆散了,打发他们洗头,听见这样说,便抬头问:“他说什么?”

那小太监想了想说:“皇上问傅公公看着还好么,别的倒也没说什么。”嘉安哦了一声,展开笺子细看,在他那溜蝇头小楷旁边,多了一句红通通的朱砂御批。

朕安。近来顺遂?听闻卿居处芍药开了。

嘉安撂下信道:“你是来得巧,再晚一会儿日头落了,花瓣也就收了,剪下来也没什么看头。”才要招呼双禧,偏偏他两个披头散发,不好出门,于是自己走去院子里挑了四五枝花头已饱满开全的,又配上两三枝只有骨朵的,解下头上束发髻的一条铅白色帛带,整整齐齐捆成一束,交给小太监抱着。回房来又重新研墨,在朱批旁边续道:

奴才一切好。前次不敬处,再叩。

那小太监匆匆去了,嘉安却有些懊悔,不该用束发的带子去捆花,无端有种轻佻的意味,好像存心把贴身物件拿到景承眼前引着他似的。景承看见了,一定当他又在卖弄心思,保不齐是怎样一副讥讽的神气。想想又难过起来。

待到夜里下钥时候,那笺子又回来了。

今夜月白风清,与卿共此时。

嘉安把脸埋进手掌里。在微微颤抖的鼻息中他感到毛骨悚然。与卿共此时,与卿共此时……明明应该死心了,摔烂了,咽气了,可景承递一句话,他心里立刻就蠢蠢欲动地要挣扎着爬起来。

“你疯了!”他喃喃地道。究竟也不知是谁疯了。其实他们早就完了。他抓起笔,匆匆写下“寿光无月”,飞快地往那小太监手里一丢,然后翻身蜷进被子里。他怕迟疑哪怕半个弹指,他就又要陷进去了。

院子里的芍药香气执着地勾着他,使嘉安非常想去看一看那溶溶的月光,但他也非常清楚这又是一个圈套,一旦他应和了景承的撩拨,脖颈里的绳索就会立刻收紧了绞死他。嘉安紧紧抓住被角,逼自己合住眼,辗转到深夜才好不容易睡着了。

接着就没再有信来,大约因为回复得实在冷淡,景承也懒怠理他,也许不会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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