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别时梅子结
六月六惯例要晒红绿,去霉气,也晒书。铜锁环的大箱子开着,院里摆满了条凳,摊着出风毛的狐皮大氅、遮雨的连帽斗篷、各式的四季衣裳,苍青的,银朱的,栗子色,绀青色,荔枝红,几乎都是簇新,景承做太子时的旧物,穿过一两次,收在那里,没人提起也就当没有过,只有每年这时候见一次天日。也支起一人高的架子,把摊不下的挂起来,樟脑的气味,从下边走过,使人产生一种陈旧苍老之感。另半边院子晒的是没带去崇德宫的旧书,有年头的纸张最怕蠹虫,黄黄旧旧的卷着毛边,间或有几本已经散了,喊了工匠来重新装订,擦刮拉新的白线捆着,书脊厚唧唧地鼓起一团,十分突兀。
在宫外市井间,每年夏天必有这样的时候,把全部家当排出来,教邻里评头论足地赞赏,宫里自然不必抱这么小家子气的目的,但仍可以借着每样东西讲出许多来历。之于嘉安,未免有恍如大梦的唏嘘,因为常常想到景承旧时的样子。
连带着也记起他自己的事,十一岁上进宫,什么都不懂,只觉得太子生得好看又和气,能见着他就很高兴,那时候期待的不过是景承和他说句话,多瞧他几眼。后来得到的多了,反倒常常使他痛苦。佛说痛苦都是源于贪欲。得到的越多,就越想得到更多,没完没了。
嘉安在那里踮着脚,要把一件大氅翻个面,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了他一声。回头一看,是崇德宫那个小太监,捧着个点心匣子,笑嘻嘻地道:“您跪着吧,皇上赏了。”
嘉安怔了一怔,犹自说“平白无故的”,但腿已经屈下去了。
照规矩磕头道过谢恩,接在手里打开,是一碟盐渍的剔了核的梅肉,装在一只羊脂玉瓷勾梅花的小盘里,并那张笺子。他心口里突突地跳。笺上新添了赤红的朱砂墨,这次只有一句诗:
别时梅子结。
现在他彻底看不懂了。三番两次闹得那样难看,非但动手,还动了棍杖,按说已经没情分了,就连最后一回做那事,也是想给他没脸,不是当真要他。固然后来传递过几次消息,可景承说得很明白,你算什么东西?
那现在呢?剪花,问月,都可以是假的,是他自己妄想出的挑逗,但这句话是真的。归不恨开迟,迟开恨不归,就差白纸黑字地问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旧宫殿的书房几乎空了,落了尘土的鸡翅木架子,褪色的花鸟屏风,房里阴凉凉的,笔头干结了,砚台里也一层灰。嘉安慢慢地洗笔研墨,那铜鹤里仿佛又氤氲出龙脑香的气味,花鸟也鲜活了,扑腾着撞到他怀里来。景承年少时用过的笔,拿在手里有些异样,好像他隔着多少年翻山越岭地奔回去,拉着景承的袖子,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指尖,仰着头,乞求似的要从那个人的笑意中挖掘出一点暧昧来。
奴才亦常记挂皇上,梅子一如从前,伏叩谢恩。
嘉安就怔怔地坐在书案后面等回信来,其实景承并不一定立刻就回给他,也许压根不会再回,但他还是伏在案上,身上紧张得发软,把半张脸藏在臂弯里。等了半个时辰,他仿佛看见景承那副戏谑的神气。
除了叩首,无其他话与朕讲吗?
未敢揣度上意。
已入夏了,天气尽暖矣,听闻京中夜市灯火如昼。
皇上既然垂问。
那之后也有一天里反复传递几次的,也有隔几天才收到一次的时候,纸写满了,又另起了一张新的。总是景承自顾自地讲,都很短,寥寥几字告诉他,最近有什么新鲜事,读了什么外头捣腾进来的新玩意,乃至于用膳吃了什么点心,嘉安别别扭扭地应答着。
嘉安绝口不提自己的事,潜意识里总觉得自己应该再退一步的。
有一次隔了十几天,以为不会再来了,晚上倒又收到了。说起来奇怪,以前那么近的住着,几乎天天见面,也有没话说的时候,住得远了反倒大费周章地传起消息来。而且随着时间过去,他对景承的激愤都渐渐淡忘了,想起来的都是以前他们好的那些事。有时候他觉得这也是种自暴自弃,他这点无聊的骨气在皇上眼里算什么呢?如果景承想,只要一句话,就算立时三刻召他侍寝也是必须得去的,其实大可不必浪费时间跟他写这些东西。
景承同他讲,近来事多忙碌,又感染风寒,前日方愈。病中亦念你。
最近没有收到那张笺子,连他自己都没料到自己会这样失魂落魄。这半个月里,嘉安寝食难安,几乎忐忑得要发疯了。可看到“病中亦念你”,那些惊惶、失落、委屈、纠结,一时便烟消云散。毕竟那是皇上,是至高无上的权力的顶峰,是像神佛般尊贵的唯一的人,那个人现在愿意这样放低了姿态给他示好,凡落在纸上的东西,都是证据。
奴才惶恐,叩请皇上保重。京中晚集如林,三更昼明,奴才计日以俟。
写下“计日以俟”这几个字,嘉安终于意识到了,纵使他一度那么讨厌景承,恨他做的一切,他也无法从自己的沉湎中抽身而退。自以为从景承身边逃开的这些日子里,嘉安没有一天不想念他,并渴望着和他再见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