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不期而会重欢宴
夕阳从宫墙的另一头斜斜地落下了一半,光线在琉璃瓦片上折射出温暖的金黄色,盛夏的夕阳是西瓜红的一团温吞的火焰。
宫墙重刷了红漆,一拐过转角就发现了,瓦片也新近擦过,在嘉安眼里未免陌生,使人怯于近前。守门的太监是以前相熟的人,不想被看着,也许回头他们就要跟人讲闲话,而且决计不敢说到景承身上,只会指摘他的长短。你猜我前边看见谁?傅嘉安!他来做什么,我还以为他死了呢。没脸的东西,他会做什么,耐不住寂寞咯,失宠了还跑来献殷勤。
嘉安站在转角上不再往前走了,脚下有千斤沉,好像真就羞愧难当起来。长长的宫墙,底下一片黑影子,太阳落了。
景承出来了,穿着件蟹壳青的薄绸长衫,腰里拴着一块碧翠的玉佩,一只灰蓝的荷包,是没见过的衣裳和饰物,使人又生出些不习惯。他没带人,远远地走来,手里摇着把扇子。其实到傍晚暑气已经消了,但一看见景承,脊背上倏然就汗浸浸的,仿佛全身的血都涌在脸上,假如抬手摸摸面颊,一定烫得通红。
嘉安垂着头跪下去,额头抵在交叠的手背上,有些汗湿。好一会景承才踱过来,轻笑了一声。
“久日不见,规矩端得这样好了。”
“奴才叩请皇上万福金安。”
真见了面,却和纸上判若两人,仿佛尺素传情都不存在了似的,不由得疏离起来,自己先退得很远。景承没停,直接从他身侧绕过去,丢下一句“走罢”。嘉安站起身来跟着,低着头离他三五步,景承在那蟹壳青的袍褂下头露出皂色的绸裤。
都不说话,一路走到西角门,天际已经看不见霞影了。厚重的宫墙下开着黑黢黢的门洞,掌灯时候还没到,几十步深的门洞里整个地视线不佳,才走到一半,景承突然回身捉住嘉安的肩膀,将他按在墙壁上,摸索着吻了下来。
太久没被碰过,他已经完全生疏了,不知该怎么回应,只能仰着脸,闭起眼睛,任由景承把整个身子都压过来。扇子骨抵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摩挲他的脖颈。在黑暗中,粗重的呼吸使人有种私会的羞涩和紧张,像是藏在城墙夹缝里偷情的猫,趁着无人,立刻就要碰鼻亲狎一番。
“抬头让朕看看,”景承离开他的嘴唇,低声说,“让朕看看你。”
一张轮廓熟悉的脸,看不清神情,只有两只眼睛悲悯地望着他。隔了这么久再见,之于嘉安就恍如大梦初醒似的,充满了不确定的欣喜和惊慌。隔着黑暗的时候他才敢同景承对视,也只是片刻,马上又低下头去叫了一声,“皇上……”
还没说完,景承又吻了下来。
他不太记得上一次被亲吻是什么时候了,只觉得这些都离他十分遥远,景承也是,这样紧张的亲昵也是,陌生得教人无措。是蜻蜓点水的触碰,不带有任何情欲,慢慢地用嘴唇重新熟悉他――鼻梁的线条,脸颊的温度,鬓发里澡豆的湿气。宫墙上在这当口掌灯了,左右尽头都烁烁地挂起鹅黄的长灯笼,但在那两端的亮光中间,有这么一小截的阴暗,容纳他们不顾一切地躲在当中找寻对方的嘴唇。
两个不知情的侍卫挑着灯走近了,景承放开他,周身带着愉快的气息。马车在皇城外停着,景承先钻进去,抓着嘉安的手腕把他也拽到身边。嘉安倚在窗边坐在地上,把两腿蜷起来抱在手臂里。景承打量着他,忽然拿扇子杵他肩膀,“衣裳旧了。”
他特地拣一件景承看惯的。扇子在景承手里滴溜溜地转,“你还是那样。咱们多久没见过了?”
嘉安没看他。“半年。”
“有这么久了。”
不是讶异,也算不上感叹,就平平地说出来,听着有种落寞之感。当然顺着这话头,就各自想起那晚的事。“朕是不是从没对你动过手?”
“是,皇上待奴才一向宽仁。”
“也不知那天哪来那么大的火气。”景承自嘲似的笑了,其实没必要解释。顿一顿,他又继续道:“后来回去连自己都觉得奇怪,何至于连刑杖也拿出来呢――后来他们说你给打得昏过去了。”便不再往下说了。他们在纸上从不提这个。
“奴才违逆犯上,活该挨板子,皇上已经格外开恩了。”
嘉安在心里问自己,你在干什么?
他恍惚觉得这副皮囊里的自己已经没有了,搜肠刮肚,脑子里充斥的只有太监们那一套张口就来的说辞。或许他就不该再和景承见面,一见面他就身不由己地把自己放得很低。在笺上传字调情的,是红朱砂和松烟墨,两个只有颜色的代号,背后不知道是谁,反正不是他们。他们见了面,再怎么亲狎也必须隔着这些。
“以后不会了。”景承说。
嘉安皱起眉,噎了半晌才道:“奴才听不懂。”
“一定要说那三个字才行吗?”
嘉安坚持不吭声,景承拉住他,一副认输似的神气哄着他。“嗳――对不起。”
“皇上为的哪一桩?”
他从景承片刻的失语知道皇上有些不悦,但他仍然执拗着。
“……你说朕为什么发那样大的脾气。本来他们拿那香囊给朕看,朕已经气死了,你还不肯服软,偏偏要提沈青宛,你到底在想什么?”
无言以对,反正都是他自找的。可最头上那件事景承提也不提。要么是避重就轻,要么他到现在也不觉得自己不对。然而他立刻又意识到,景承也许的确没有觉得自己不对。说到底他一个太监、一个奴才,在这四壁宫墙内,无论怎样对他都不会不对。
嘉安把自己蜷缩得更紧了些。
“我知道皇上心里介意……从那天您连一刻都不愿意见我,我就明白,您嫌恶我被人……伺候皇上的人起码要干净,奴才心里很清楚。
“可是奴才哪里不干净呢?奴才不过是顺着皇上的意思,做了皇上希望发生的事。从进宫那天起我就是这么学的……即使再不愿意,只要您想让我做,我就一定会做。
“我知道您不想提,可我吃了这么多苦头,您总得容我说句话。我绝不会因为经过那样的事就觉得自己下贱,您要是心里怎么也过不去,就打死我,或者赏我一条白绫叫我自己死,怎样都行。但就算死了我也是这么想――我什么都没做错,也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因为那件事里的任何细节跑来指摘我。”
他把指甲拼命在掌心里抠着,像对那只手有深仇大恨似的,回过神来才发觉火燎燎的。含沙射影地顶撞景承使他有种快意。他甚至怀疑自己在试探景承的底线,看对方到底能容忍他僭越到什么地步,反正他是摔到过谷底的人了。
景承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有点不一样了,换作以前你不会这样讲。”
“如果您觉得奴才有错……”他顿了一顿,“我们大可不必再见这一面,放我自生自灭不好吗?”
“你没错。”景承叹了口气,“不提了,就当那些都没发生过。”
“皇上倒很会替人大度,慷他人之慨。”
嘉安背过身去,隆隆的马蹄声盖过了他,一时间分辨不清是酸涩还是麻木,只觉得喉咙里阵阵地哽着。他不吭声,景承拿扇柄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他的发髻,把束发的帛带挑得松脱了,拂在衣领里直发痒。嘉安忽然一扭头,“嗳,没得给人递话柄。”
他要把发髻重新绑起来,被景承在头顶上把两只手钳住了。就着那个姿势,景承把他挤在马车的壁板上,轮毂碾着石子路从背后震着,直震动到胸腔里去,轰隆,轰隆。
“那就教他们说个准吧。”景承含混地边说边亲吻他,湿润的舌尖闯到唇间,空出一只手,骨节分明,嵌进他的头发里。这才是他熟稔的,将要导致宽衣解带的吻。嘉安生起气来。莫非他想在这儿?在马车上?未免太急,也谈不上体面。到底是不是因为提起那件事,想到他被别人侵犯过了才起意的?
他避开景承的唇舌,微弱地摇了摇头,“……抱抱我吧,就一会儿,行么?”
“要先问过吗?”
“是。”
“为什么不直接过来,怕朕训斥你吗?”
嘉安不作声。不想冒这个险去证实,反正难受的只有他自己。
他喜欢闻景承身上的苏合香,淡淡那么一点,使人感到亲密。被手臂环抱住的安全感也令他高兴,可以暂时把一切卑屈和苦涩抛掉,做梦似的耽溺在里头。他不喜欢枕席间那回事,从来就没舒服过,上个冬天以后就更加不喜欢,但往往只有那个时候才能得着一会儿拥抱,让他也假装像个人似的,给人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