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
马车停在渡口,一连串的灯火排出来,看不见哪里是头。酒楼、茶肆、妓馆、商铺,都挑着差不多的红红黄黄的防风灯笼,使得有一种刻意作成的繁华。门面当中插空摆起给人描像、卖字画的摊子,也有铺张油布在地上的,摆着木梳篦子、鞋面、胭脂、廉价珠花……挑担的小贩走街串巷卖杨梅糖、熟羊杂汤、膏糖、团子、绿豆粥……宫里从来看不见这种嗡嗡的活人的气息,猛然一走近,甚至吵闹得叫人打怵。他是被囚禁得太久了。
嘉安仍然是高兴的,他现在实在难得出来一趟。前前后后走来的人,手里抓着半块烧饼嘻嘻哈哈跑到前头去的半大小子;堕马髻上插两支桃花短钗的年轻媳妇,手臂里挽着竹篮,苫布里支起一根火钳子;粗麻布短打的伙计,裤腿挽到小腿上;一个很胖的婆子,酱色布裙洗得褶子发白,挺着粗壮的腰拦在他们前面一扭一扭地走,错身的时候撞了他手臂一下。嘉安张开嘴笑起来,连这种最平凡的市井画面,他也已经快要忘记了。
“卖糖糕哩卖糖糕――六代传家手艺糖糜乳糕浇,今晚上新做的冰糖软梨条,红红白白黏牙不倒的糯米大红枣,井水拔到透心凉的乌梅甘草荔枝膏!卖糖糕哩卖糖糕――”
景承端回两碗荔枝膏来。
“好冰,井水里湃的。”他一路走一路喝,呛得直咳嗽,甜水顺着宽沿的粗瓷大碗泼出来。嘉安笑着迎上去,摸出手帕给他擦腕子。
“甜吗?还可以?没咱们家里做的好。”景承一连串地评价。嘉安接在手里没喝,红彤彤的甜水里荡着很小的一豆灯火。
景承忍不住拿扇子敲他的胳膊,“还在怄气?多久了?你过不去了是不是?”
他正想的事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景承竟已经把自己喝过的碗递到他嘴边。嘉安吃了一惊,连忙张口抿了。甜水凉丝丝地顺着喉咙落下去,似乎的确有点偷情私会的味道,他到现在才觉出来。那夏夜的暖风熏得人蠢蠢欲动。
碗里空了,景承一抬下颌,似笑不笑睨着他,“嗯?”
夜市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他们身处其中,就像洪流裹挟下的鱼一样不值得别人注目。于是嘉安双手捧高了自己那一碗,也送到景承唇边。千辛万苦地见这一面,却像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喝起交杯来。
“那枚印章,还给奴才吧。”
“什么章?”景承故意装不知道。
“那枚……刻得那么差。”
“你自己还知道?”景承吃吃地笑着,“毛毛糙糙的,毫无刀法。一捡着就知道是你的。”
“奴才自己刻着玩么,怎知会掉了。”
“喔,不是特地刻来送我?”景承转过脸来睃着他。
嘉安刻意露出一副嫌边和嘲讽的神气,“那样的玩意儿,哪里配送给皇上,没的给您看笑话。”
“喔――”景承拖长了声音微笑。嘉安自己也知道这谎扯得太拙劣,反而令人心照不宣。
“真不是?”
“真的。”
是假的又能怎么样。他在景承面前说过太多假话了,演戏似的,扮作一个听话本分的角色,越演越发觉自己干不了这一行,到实在演不下去的时候,摘下头面,花花绿绿的油彩反倒长在脸上,怎么洗也还是演戏。
这时候路过一家铺面,十七八岁的年轻伙计在门口抱着一匹檀红缎子,扯出一截到处给人显摆。“没见你穿过红的。”景承顺手拽过来朝他身上比量,“也该穿点有颜色的衣裳。买回去叫他们做一件。”
“想看穿红的,等奴才混上寿光殿的管事,四品的衣裳穿来给您瞧。”嘉安压低了声音同他开玩笑。
景承一愣,挑起眉毛,扁着嘴,一副促狭的神气看过来。
“论资排辈,你要把他们那帮人都熬到安乐堂去,还得有好些年头。我崇德宫里有个现成的缺,你来不来?”
嘉安躲在那截展开的檀红缎子后面哧哧地笑了。其实也并没有哪里好笑。但他好像从来都没离景承这样近过。景承一向同他还是温和,除了上回火起来打他之外,其实待他不错。他甚至有那么一忽想到,假如不是在宫里,或许他们能更像一对,像人家夫妻打情骂俏那样,松懈下去,不必时刻在头顶上悬着把刀,怕对方随时翻脸,摆出主子的威严来。
“不来。”嘉安敛了笑容正色道,“奴才现在过得很好。能再得见圣颜,已经是皇上赏脸了,不敢再奢求别的。在寿光殿守空屋子十分清净,您成全奴才吧。”
“难道咱们以后一直这样,有人递信才能说话?”
嘉安别过脸去,喉咙里隐隐地哽着。景承每次说“咱们”,他就软化了。就像一切有情饮水饱的男女,别的什么都可以不在意,只要一个暗示教他觉得他们是一起的。
嘉安走到堤岸上去,蜿蜒曲折的一道内河伸到半空里,堤岸上的灯笼倒映下去,水中站着一束束金黄的光。石桥上人来人往,他站住了,回头看着景承。
“从这儿看,不是正应了周邦彦的那句――桥上酸风射眸子,立多时,看黄昏灯火市。”
景承跟过来,从身后勾住他的手,俯在他耳边续道:“不恋单衾再三起,有谁知,为萧娘书一纸。”
“别这样戏弄奴才,那些传信,奴才只当请安折子写。”
“我没当请安折子批。”景承说,“你回避什么?”
“不是回避。”嘉安直直地看着桥下漂过的行船,声音低下去,“要不是为了这些,我也不会由着人作践。”终于还是兜回到那件事上,过了这么久还是恨,“已经这个年纪了,过了听见三言两语就能死心塌地的时候,不必说那些教人想入非非。”
“你没死心塌地?”景承笑。
嘉安咬着牙,“也就是我傻……我怎么什么都肯?”他的声音按捺不住地发颤,“可你把我丢给别人糟蹋的时候,真的就一点都没想过……我也会难受?或许我的确不值什么,可好歹这些年……我把能给的都给你了……我究竟算个什么东西呢?”
他突然觉得自己没办法再面对景承,那些事又回来了,景承说过他的那些话,像一把卷了刃的钝刀反复磨着他的心脏,从冬到夏,每一天都在磨着,死不了,却疼得越来越让他矛盾,也厌倦眼前的一切。他一扭身走到河对岸去,景承追上来拉住他,扳过他的身子,紧紧地把他抱着。
“对不起,嘉安,对不起……”箍着他的那双手臂像挣不开的枷锁,“我不该那样对你。你说得没错……我是后悔了,可已经发生的事,还有什么办法呢?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做?”
嘉安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他终究是把那三个字给逼出来了,他不逼,景承还不愿意提它。没有办法,从来是别人没有办法,好像无奈都是人家的不得已,才不得不推他出来做个牺牲品,就因为看准了他不会反抗。
他偏过头,看见一张铺了白布的桌子,后面坐的人背抵着墙根,穿着件老旧的牙白色粗布长衫,洗得很干净。头顶上贴了条破纸,权作一张名号,写着“时运来,买庄田,娶老婆”。因为生意寥寥,那干瘦的男人苦着脸仰靠在墙壁上打盹,眉心攒起一团,仿佛十分苦大仇深似的,鼻子旁边的肉皱起来。
“这里有人卖卦。”嘉安指着墙上,“奴才的名字,就是算命先生起的。”
他告诉景承,他一落生叫做家安,那年他爹雨天补屋瓦摔断了腿,家里又遭贼,把好几年才攒下的几两银子全偷掉了,所以希望这下地的小孩子能冲喜,教家宅平安。五岁那年他们那里来了一个算命的瞎子,一定要给他改个嘉字,说能大富大贵,长大吃官家俸禄,于是他们欢天喜地地听信了。
其实不信又怎样,钱都花了,宁可信那瞎子。
“改了字就能大富大贵?什么道理?”
“卖卦的信口开河嘛,哪能当真。他拿了钱走了,即使没算准,谁还认真寻他。”
“唔……”景承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似的,“不过还给他说中了,你现在吃的不也是官家俸禄?”
嘉安噎了一下才轻声道:“是,他们卖我进宫的时候也这么说,人一辈子,早都给你写在命里,别想着跑,跑也跑不掉。”
景承有些尴尬,抬起手来抚他的脊背,“嗳――不是要拿你打趣,生气了?”
嘉安勉强笑道:“没有。”他倒不料景承会留意自己的玩笑话扎了他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