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谁活该跳火坑呢 - 松风楼遗事 - -阮白卿-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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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谁活该跳火坑呢

有一天嘉安从松风楼回来,院子里没听见猫叫,非常诧异。这猫养得熟了,认得他们的脚步,人回来了是一定跑来院子里叫几声的。他在几间房里寻了一圈,都没找到,就一路顺着游廊走出去,池塘边上看见白小五蹲在那里,随口问了一声:“四爷那只猫你有没有瞧见?”

白小五没料到有人过来,惊惶地往回一扭身,就露出两只手攥着那只狸猫,肚腹朝天按在塘里。那猫浑身湿淋淋的,毛打着绺,好不容易挣出水面,凄厉地向着嘉安惨叫了一声,这才看清它腿被捆住,眼睛里显出十分恐惧的神色。嘉安冲上前拎起白小五打了两个嘴巴,喝道:“你立刻收拾包袱滚出去!”

白小五丢下猫,扑通跪下去,赔笑道:“傅先生,我跟它闹着玩的呀……”嘉安并不去看他,只掀起袍子把猫包起来抱在怀里,冷声道:“你不必想着等他回来,是我把你留在这儿的,现在也该我撵你,你识相些,自己收拾东西走出去,别教我亲自动手。”

白小五慌起来,道:“我真的知道错了……您千万别撵我,您撵了我,我只有去要饭了。”嘉安道:“有叔会送你去吴江。”白小五噎了半晌,脸上憋得通红,艰难地迸出一句,“我实话跟您说了罢,我娘早死了。”

嘉安心口突地跳了一下,喝道:“你好好说!”白小五道:“这话可从哪儿说起……我爹那阵子不是欠了赌场三百两?他怎么拿得出来,就由赌场做中,把四姐折卖到扬州的堂子里去……说是卖了三百二,他自个儿还剩下二十两。我娘听见这事,直接就跳了平江河了。”

嘉安盯住他,骇得无法出声。他实在不能相信一个人怎么会亲手把女儿送到地狱去,但他自己还不是一样?在钱面前,没什么不行的。他还算能找理由宽慰自己――穷,有什么办法,为了全家活命。白四儿呢?他看看眼前那孩子,一张顽劣却带点稚气的脸,从那双眼睛里可以窥见白太太死灰似的面孔,原本她可以有非常殷实的一生,就因为嫁了那么一个男人,家破人亡,最终是死在无尽的自责里。

背后有脚步声,景承回来了,可能已经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景承不说话,只默然地从他怀里把猫接了过去。嘉安定了定神,沉声问:“所以你从最一开始就知道?”

白小五嗫嚅着点点头,嘉安猛地抬脚踹在他肩窝里。

“那是你亲姐姐!她被卖的是什么去处?你居然遮遮掩掩这么久,要不是今天撞破了,还不一定要瞒到什么时候。你的良心呢?!”

白小五嘴硬道:“她做姐姐的,赚钱补贴家用不是应当?我只当她嫁人了咯,有什么分别。”话音未落,嘉安抬手就是一个巴掌,“她欠你的?”白小五栽歪到一边,只恨恨地瞪着他不吭声。嘉安喝道:“你说话!没人不叫你说话!”

“我有什么错?我爹都说了,这个年纪还说不到婆家,不如一头吊死,免得街坊邻居看笑话。现如今她得了好去处,成日里穿金戴银,保不齐哪天就有官爷赎了她回家做姨奶奶,比我们挨饿受冻不知强多少,又是一口买断的,不要她养老送终,她捡了大便宜咧!”

嘉安冷笑:“有这么大的便宜,怎么不把你卖去?”

白小五道:“他也卖我啦,那不是上回要给我送进宫里当太监么。”嘉安兜头啐了他一脸,“你真觉得那是大便宜,那你跑什么?为奴作婢的饭那么好吃,当初别来喊我救你!”白小五拿袖子抹抹脸,突然骂出一句“娼妇养的”,被他连抽了四五个耳刮子,嘴角流下一道血。景承连忙上前拉住他,“小受大走没听过么?真等人家打死你?”

白小五卡巴着眼睛没听懂,景承叱一声“滚”,方捂着脸一溜烟跑了。嘉安呆呆地站在那里,有一股悲怆从脚底升上来。

“哪门子的小受大走,”他冷笑,“我几时有了这么个狼心狗肺的儿子。”

景承温声道:“是,他们都是狼心狗肺。”

“……我只替他姐姐不值。”

景承空出一只手来摸了摸他的脊背,“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嘉安又摇摇头,“算了,讲那些干嘛。”

猫在景承怀里哆哆嗦嗦地抖着,嘉安伸手替它把绑腿的绳子解下来,猫不跑,虽然受了极大的惊吓,却伸出舌头来,“沙沙”地舔了舔他的手背。

“许是我年纪大了,”他轻声说,“这些恃强凌弱的事,过去不知看了多少,现在半点也见不得,一只猫也能叫我心里难受一阵子。”

“我没想通,他姐姐的事,为什么他撒谎不肯说?”

“为什么?”嘉安哼了一声,“为他是个带把儿的。你当他真不觉着心中有愧?不过是自私压过良心罢了。”他顿了顿,又凄然道:“你知我最恨什么,我是恨他说‘应当’。都是好好的人,谁活该跳火坑呢?连骨头渣子都给吃干抹净了,还觉着你应当……我……”

他说不下去了。景承轻轻叹息一声,伸出一只手将他也揽进怀里。他把额头压在景承肩上,垂下脸去看那只猫,抬手揉了揉它,掌心里湿漉漉的,能够摸到那柔软的动物的脊骨在他手里瑟瑟颤动,毛皮传来微弱的温度。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真的跟景承相依为命了,这世上再没有另一个人像景承,清楚和接受他的不堪,也愿意听他说一些一文不值的旧事。其实他没和景承讲过多少自己的事,他的人生在景承面前,是隔着纱帘望见的一勾残月,只能想当然地感到点光亮,看不到明确的轮廓。

他一直不愿意说那些,景承也从不提自己这三年,他们站在对方面前,都没有过程,只有一个已然如此的结果。但这一刻他想,也许他们是可以离对方再近一点了。

他们把猫带回景承房里,裹着一条手巾,把毛上的水洇干。猫抖抖身子,缓慢地跳到叠放在床角的被褥上蜷了下去。两人一时沉默下来,嘉安便在这时提出来要去扬州。景承先吃了一惊,才意识到对于白四儿来说,这世上同她有关联的的确只剩嘉安了。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姑娘,一辈子的圈子就是那么小,要一个充其量能算作“认得”的人,把她从偌大的扬州城里找出来,带回正常的世界。

“说到这事,你猜谁会知道。”景承说,“还记不记得以前佑王府大房的棠姨娘――孩子掉了以后,王府要发卖她,倒有个济阳卫的小统领愿意娶。也是合该她命不好,那年端王登基,上下不知多少人遭殃,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她再嫁了没几个月,那男人就被发配去西北,她自己就进了教坊司。”

“一点都不奇怪。不是他的人,非赶尽杀绝不可。”

“其实为政当仁,做官也无非谋一口饭,在谁手里不是吃呢。这样斩草除根,反倒教下面人心惶惶。”景承忽然顿了顿,笑道:“不提了,和我又有什么相干。我也不是什么明君。”

“比他强。”嘉安说。

“至少没有倒行逆施?”景承自嘲似的笑起来。

顺着这话各自又想起以前的事,再看眼下,简直恍如隔世,尤其从他嘴里说出来更有种惘然之感,因为全都由他而起。现在是劫后余生,不由得他不对死人有愧疚。佑王府承着老派皇亲的免死金牌,改朝换代也能渡劫,这几年全都称病闭门不出,倒也平安。提起棠姨娘,当然是说她野心大,无端端兴风作浪,撺掇大爷跟家里闹,活该遭报应沦落风尘,否则现在也还是好好做她那半个主子。

“后来她从教坊司出来,也不知算什么由头,去年有人在扬州看见她,在一条花船上。”

“那还不如教坊司。”

“人老珠黄,又生过孩子……不过听说她现在不亲自出山了,自有干女儿替她赚钱。”

生意场上消息灵通,嘉安便央他记着寻棠姨娘的事。隔了整月有馀,终于通过一个中间人递来口信,说棠姨娘在扬州本地有些人脉,并表示可以同他们见面详谈。那头丝毫不设防备,倒是这里男人们踟蹰起来,颇怀疑了一番。两人商定好借个假名字出面,用嘉安的字同她通了几次书信,对方的笔迹却每每不同,大约因为她不识字,所以每次回信都是找恩客代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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