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就该重逢
棠姨娘最后一封信里提到,有间叫凤栖馆的青楼收过一名雏妓,时间样貌都和白四儿对得上,嘉安便同她约定六月初十在扬州见面。他去向景承辞别,从苏州到扬州,是沿运河走水路向北,船程四天,一来一回约莫半个月。景承先不置可否。
“你已不是我的奴才了,要去哪里,其实你自己拿主意。”
但他是一副不情愿的声气。嘉安暗笑他口是心非,道:“有人怕我跑了,我特来讲一声,教他安心。”
“你明知道我没法安心。”说完又觉得被戳穿了心事似的,改口道:“这一去要半个多月,万一路上有什么意外……”
嘉安便笑起来,“我不是一向自己在外头?倒也不必这样紧张。”
衣橱里翻出他冬天来时背的青灰色棉布包袱,发觉这半年多并没添置过衣裳,房里的各样东西,蓝地金线绣兰花的的夏被、白瓷茶具、墨迹未干的毛笔和砚台……都不是他的。像个房客在这儿借宿,倘若就这么走了,也就走了。
但他的确已经有很长一阵子都没想过要走的事。刚开始总是抗拒,恨不得死生不复相见,日子久了心里竟也安顿下来,甚至可以把想象一下子推到很远之后,譬如他们没力气再做爱的时候,大概也就是现在这样,像亲人似的,没有那些赤裸的交缠。哪怕永远没有,也挺好,他不喜欢那些。
他大致说了个回来的日子,叮嘱景承到渡口接他。景承坐在桌案边上,紧蹙着眉头,显出一副忧虑的神气。“假如你不回来,我就天天到渡口等着你。”嘉安笑道:“嗳哟,你什么时候讲话这样酸了。”
“我总觉得你从这里走出去,就不会再回来了。”景承说。
嘉安垂头不响。景承说这样的话出来,有时仍使他觉着难受,要是能再早一点就好了,要是从最开始就喜欢他就好了……他拈起墨锭,在砚台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磨,直磨得手腕发麻,景承忽然起身拉住他,“或者,我同你一起去扬州?”
他们这才意识到之前谁都没想过还能这样。两个人面面相觑。实在是有些傻,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往往会漏想很多东西,脑子转不动似的,都被眼前的温存填满了。
他替景承收拾行囊,花梨木大橱里,景承的四时衣衫都胡乱摞在一起,实在看不过眼,索性一一理过来。以前他做惯的,崇德宫起居一应杂事他都做过,那时候并不觉得暧昧。但现在他露出一点羞涩的笑意。夏天穿的月白的软缎中衣,凉丝丝地搭着手背,带子滑落下去,掉在银朱和栗子色的团云纹交领夹袍上,再下面是件冬天的大氅,皂色的,出风毛,嗅着无端有股健壮的小兽的气味。两只袖子折在胸口,像一种不切实际的拥抱。衣裳一层叠一层,从春到冬,他们已经错过了好几年。也许现在再叫他们遇上正是时候,就该是这样的时候,就该重逢。
过两天北上,正避开江南最湿热的一阵,夜里吹着江风有些温凉的快意。匆忙间包不到船,同行另有两拨客人,一个行商的虬须汉子带着账房先生,另一群热闹些,是一大家子送女儿远嫁。男男女女十来个,过久日晒的皮肤呈黑红色,露出疲倦的喜气。有许多贴红纸的木箱,娘家兄弟们上船时飞快地抬进舱里――恭喜恭喜,回头讨个赏钱。GG――嘴里支吾着,但垂下头去避不回应船家的眼神,仿佛箱子太重,压得没力气说话。都生怕露财。
新娘子穿着簇新的荔枝红夏布衫子,但是衬得脸色发青,最多十六七岁,两根长辫子灰扑扑的,眉眼间露出一点新奇的神气。可想而知今天是她这辈子最远的一次抛头露面。那两根辫子教嘉安记起白四儿,还有他已经死了的姐姐,尽管印象已经十分模糊,是千人一面的困苦神情,无论怎么打扮,还是灰头土脸。
“豆蔻年华,乘着小船去定情,好一出玉簪记。”景承背后同他讲。
“嗳,年轻。”
“你今年二十八?”
“二十九。”
看着别人,不禁有种恍惚之感,怎么就二十九了?想想觉得不可思议,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
“好些年前有件事,也许你不记得了,”嘉安微笑,“那时在寿光殿,你还给过我一块玉佩。”
景承完全想不起来,“什么时候?”
“你做二十岁生日那天,从佑王爷府上回来,那时候他们老爷子还在。”
当然不记得。其实后来景承连他这个人都几乎忘了,只是凑巧那天晚上他喝醉酒,吃了熊心豹子胆去攀景承的衣角,不然不会有后来的事。现在也全是因为凑巧。倘若那天他没被瞎子的胡琴引到松风楼?倘若他压根没有回苏州?
遇不上的话,景承一定不会等他,三年真的够了,连他自己都觉得,是不是换一个人,也是这么一番事。
但转念又觉得释然,毕竟这个年纪――望三十的人,年轻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他年轻的时候只有那么点念想,一块主子赏下来就忘了的玉,在他比眼珠子都重要,还为它被剥过衣裳。他拿玉佩给顾延之赎宝,一出赵家大门,他就哭得死去活来,当然现在回头看,是有些惋惜的好笑。
谁不是从年轻过来的。他拚了命地爱过景承,乃至于作践自己的地步,够了。经历过无数失望以后再捡回来的情爱,总得容许它夹杂些自私和保留。
嘉安把那些事一桩桩讲给他。从记忆里的村巷开始,身边的那些人,父母,哥哥姐姐,赵二爷,顾延之,沈青宛,陈恩宁,唐金福……。他在宫里头一回被打得站不起来,是顾延之给他擦药、喂饭,阖宫上下没一个人肯管闲事,只有顾延之可怜他,拿他当个人看,教他明白,即便低贱到泥地里,也可以认字读书,见识见识更广阔的世界。他是从十四岁上就喜欢景承了,但他为景承做的,为顾延之也可以。假如顾延之活下来,也许他真就从了唐金福也说不定。嘉安把声音压得很低,当初觉得难以启齿,也怕被皇上嫌恶,从不敢提起,尤其唐金福对他做过的那些细节。现在聊起来,仿佛在说其他人的事,甚至并不觉得难过。他们都望着汩汩的江水,景承中间来拉他的手,使劲握着。
“我不知道你经过那样的事……我是不是当初应该杀了他?”
“他罪不至死。你真杀了他,也就不是我喜欢的那个人了。”
“那么,那块玉佩到最后也没有拿回来?”
嘉安摇摇头。
“我再送给你。你想要什么?”景承立刻又改口,“你喜欢什么?”
“不在这些东西上。”他微笑着。
他知道那枚芍药花章也弄丢了,那又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
本章标题借梗自某艺人(大概是原创)的句子“就该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