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坐在凤栖馆里,整个人觉得不真实。秋棠的花船像小户人家赖以糊口的营生,譬如巷子口卖汤面的铺子,老板当街揉面下锅,一旦上了船,便可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心照不宣。这里则认真做着深宅大院的皮肉生意,甚至透出几分严肃来。
门面是二层小青瓦翘角楼,不似想象里有个年轻女子倚着栏杆当街调笑,楼阁上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好比戏台上的布景刻意留白,唱到沙场征战,不过是手执马鞭甩着一转,反倒令人生出无尽遐想。大门是民宅式样,先走过一条窄细的石子路,沿路黑漆漆的,只在脚边放了几盏玻璃罩子的油灯,倘若白天大概确有些“曲径通幽”的意味,夜里只觉得阴森,连着引路的龟公都有种心怀不轨之嫌。
来到店堂里眼前骤然一亮,当中一张高台,有个云鬓花颜的女子端坐在那里抚琴,下面一桌男人,眼珠子紧盯着胸脯转。四面走马楼,每间厢房紧闭着,偶尔一扇门开了,从里面鱼贯而出七八个年轻姑娘,袅袅婷婷踏在廊上。
最上等的青楼,是姑娘挑客人,从进门第一眼就落在鸨母算盘里。看见相熟的阔绰客人,不需多言,掐尖了嗓子呼一句“某姐儿等得你心焦”,自然有人带去姑娘房里喝明前的碧螺春,没来过的生客,出手再大方也无缘在头回就得见花魁真容。一流堂子是客人争姑娘的芳心,也因此成了男人们炫耀本事的比武场――不单单用钱,没钱却也不成。十几年前的凤栖馆因为那个被贡进宫的妃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摆着上等青楼的姿态,如今也无非没落了,女孩子们花团锦簇站作一排,屋子里桌椅摆设都很旧,油灯下各个面容疲倦。
换了两拨都没有合意的,鸨母有些发急,“两位爷喜欢什么样的?方才那几个,全都能舞会唱,擅长弹曲儿的也有不少,已经是最拔尖的了。”
“擅长的反而无趣。”景承啜了口茶,平平地道。
鸨母立刻懂了,她见惯了男人,任何隔路的嗜好都不奇怪。她扭身去叫人,留给他们品头论足的时间。“最拔尖的也没有怎样好看,”景承道,“来这儿的人图什么?”
“是你见过的太多了。”嘉安睃了他一眼。
想想觉得不可思议。景承身边有过那样多的人,真可说环肥燕瘦国色天香,就连内侍里头他也不算最出挑的,比他生得好的多得是,以前死了的谢宝泉,还有谁,真太多了。
环佩叮当作响,又进来六个妓子盈盈下拜,景承在桌子底下轻踢了他一下。嘉安仔细在她们脸上看看,依旧觉得陌生,但景承沉吟片刻,指着其间的一个说:“就是她罢。你叫什么名字?”
“玉娘。”她说。
嘉安几乎已经不认识白四儿了,记忆里还是一个不施脂粉的姑娘,打着长辫子,大雨里局促不安地抬头望着他,眼前这个女子无论如何不像。朝月髻高高梳着,三支镏金掐丝钗,簪的月季花只有一半新鲜,花瓣软塌塌地垂下来,衣裳颜色却十分素净,葱白元宝领上顶着一张小巧的圆脸,口脂嫣红,眉飞入鬓。白四儿像是亦没认得他们,听见景承点她,并未十分惊讶,只露出一副得救了似的神气,至少这晚有进项,她不必挨打了。
景承推推他,笑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
“你别闹。”
“打茶围也要有个打茶围的样子,不当真的,她们当然没有我好。”景承靠过来在他耳边悄声笑道。
他怀疑景承在暗指早上起来那回事,后来他们断断续续折腾到过午,实在饿得没力气了才起来沐浴穿衣裳,到现在他还浑身酸软。嘉安含笑剜了他一眼,扭过头去做了一副认真的神气,指了个鸭蛋脸的姑娘,便有丫鬟引着四人一同到姑娘房里。原来走马楼上只是喝个见面茶,要吹拉弹唱乃至一度春宵,当然另有天地。
出了店堂仍是一段黑漆漆的路,仿佛走在一个相当大的湖当中,水面上架着曲折的木桥,幽深地有许多岔路通向不同的闺房。隔十几步远悬着一盏荔枝红的灯笼,依稀看得见湖面上荷叶如盘,水鸟不怕人,立在桥栏上“嘎”地一声,远远地荡开,夜里听来非但清幽,甚至有几分寂寥。
景承忍不住叹了一声:“难怪‘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到白四儿房中坐定,却不是寻常的桌椅,只有一张杨妃榻,引路的丫鬟捧上茶点,没有就走,鬼鬼祟祟地站在门外,半个耳朵留在屋里。嘉安也看见了,道:“两位姑娘随意唱个什么罢。”那鸭蛋脸的雏妓拨弄起琵琶来,白四儿起身福了一福。
“五月端午是我生辰到,身穿着一领绿罗袄,小脚儿裹得尖尖翘。解开香罗带,剥得赤条条,插上一根梢儿也,把奴浑身上下来咬……”
嘉安一口茶呛在嗓子里咳嗽不住,脸上早臊得通红。反差实在太大,一道珠帘之隔,外面是“二十四桥明月夜”,房里则是淫词艳曲,句句唱给男人脐下三寸。他起身震惊地看向白四儿,却只见到她脸上浮出尴尬羞耻的悲伤神色。
“在那里看着做什么,还不快把茶撤换了去。”景承作势恼了。
等那丫鬟收拾茶碗走远,景承才道:“白姑娘……”
“四爷救我!”话未全说出口,白四儿已经跪下哭起来了。
景承扶着她坐下,白四儿不说话,两手捂着脸轻声抽噎,但这已经足够代表她在勾栏里遭受的凌辱,那些事在恩客面前讲出来,可看作一种博取怜悯的卖弄,但在此刻也只有难堪。她捉住景承的手,鹅黄丝帕在景承腕子上拂着,接着身子一歪,偎进了他怀里。
景承吃了一惊,用一种为难的神情抬头看过来,嘉安不理他,只是默然地望着白四儿。那不是风尘女子轻佻的投怀送抱,甚至没有作为一个女人面对男人,而是向父兄一类亲人的哭诉。在她的啜泣声中,琵琶停下来了,那鸭蛋脸的姑娘默默走来坐到杨妃榻另一侧,垂头盯着大红锦缎绣鸳鸯卧莲的褥子,嘉安知道她的眼睛一定也湿了,为这红绡帐底,一夜鸳鸯。他起身去里间寻热水,打了两个手巾把子,回来时看到景承拍着白四儿的手臂,轻声安慰她道:“姑娘且再忍耐两天。”
嘉安在心里惘然地微笑。这一屋子都是等着救命的人,这世上怎么有那么多等着救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