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番外:找到你了(3)
过了两个月,入夏以后的一天晚上,沈瑜到剧院来听昆曲。从一个路口外就有中年男女徘徊,攥着一沓纸头,警觉地对每个路过的人念念有词:“买票退票,买票退票……”机械地重复着,似乎也并不对别人的回应抱有什么期待。沈瑜叫住其中一个,还没开口,就听见旁边一个人说:“G,沈老师也来看这一场。”
沈瑜一抬头,倒微微有些吃惊,笑着打招呼:“杨先生。”
杨渊穿着一件浅蓝色棉布衬衫,恰到好处地覆着骨骼和肌肉的线条,又留有一些宽松的余地,是那种没有压迫性的东方男人的身材,精炼但不健壮;在三十度的天气仍然坚持着长袖,但是袖口卷起来挽到小臂半截,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杨渊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拿着两张票向他晃晃,解释道:“我这里因为多出一张赞助方的赠票,又不知道请谁来看……其实很少有人听昆曲了,可能换成音乐剧还好一些。这样,正好把它送给沈老师。”
票贩子翻了个白眼走开了,沈瑜微笑着说:“嗳,这很不好意思的,我回头转给你。”杨渊连忙拒绝,“不要不要,这样一点东西,下次再说。”
他们顺着梧桐树下的人行道慢慢往剧院走过去,只有一个路口,但是意外长。杨渊因为怕堵车,停得远,所以走了一段路过来,没想到竟在这里碰到沈瑜,不免在意外里有些冥冥之中的欣喜。剧场四周通明,亮着许多银白色的射灯,在青绿色的夜空下有一种肃穆之感,整座楼被高而长的台阶顶起,像给捧在半空似的,那长阶的最顶上竖着生旦两位主角的水袖剧照,红粉大字写着剧名《牡丹亭》,在几十步以外仍然非常醒目。杨渊说:“石小梅的版本也不错,沈老师看过没有?”沈瑜却十分意外,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说:“曾经在苏州看过。”而后再并肩走着,手臂碰在一起,就莫名令他觉得有点异样,好像挨着杨渊那一侧的半边身子都僵得不太自然。
杨渊忽然笑起来了,低低说一句:“我想到个事,讲出来你别生气。”沈瑜道:“嗯?”杨渊说:“我们这样让一张票子,完全就是张爱玲小说里的情节。”沈瑜轻声问:“是什么小说,我没有看过。”但他直觉也知道那一定是部讲男女恋爱的故事,不觉脸上热起来微笑着。
一边登上台阶,杨渊便缓缓地开口讲给他,最一开始是虞家茵在国泰电影院门口等人,她等的人没有来,夏宗豫来了,买走了她多余的那张票子。在剧院门口他们被拦下来检票,沈瑜说:“我没看出杨先生一直在国外,也喜欢这样的文学。”杨渊含混地道:“我这个人是很中式的,而且喜欢的东西都有一点年代感……可能别人看来是有一些混乱。”
坐下来离开场还有十五分钟,四周嗡嗡地喧闹着,但看看上座情况并不很理想,头顶的日光灯躲在水泥浆样苍白的弧形罩子后面沉默地照着他们。舞台上有一张巨大的幕布,隐约能够看见另一侧的布景,翘角楼的亭台,朦胧的假山石,都是泡沫塑料上色的道具。他们怔怔地向前望着那幕布,它在中央空调出风口下面微微晃动着。杨渊压低声音继续讲虞家茵,说到她和那个男人其实有许多理由不应当牵扯上关系,仍然忍不住暧昧着,后来终于在一起了,她给对方削了一只梨,自己却不肯吃,因为“不能分梨”。剧院放了提醒入场的广播,那青白的场灯一瞬全部熄灭,在黑暗中,沈瑜轻声问:“那么,后来他们分离了么?”
杨渊不响,其实他讲到一半就记起这故事是个悲剧,宛如一种预示,但话已经说出来了,不得不继续说下去。现在曲笛吹起来了,幽幽地,空洞悲凉,仿佛通往过去某个时候的雕花隔扇门吱吱哑哑地推开来。他仗着昏暗,扭头看着沈瑜,在台上映出的那一点光亮里,沈瑜推了推眼镜,脸上露出一种哀愁的、怀旧的神气。
大约这几折戏唱得过于漫长,间歇的时候开始有人陆续退场。两个人都坐着不动,但是里面有人要出来,一路连声说“让一让好伐,勿好意思,让一让”。杨渊向右边一侧身,看见沈瑜的眼圈像是红了,连忙掉过头去假作没看见,在他们的关系,实在也不方便直接开口问什么。他低头翻了两下场刊,笑着说:“散场总归要十点半以后了,明天周末,我请沈老师喝杯酒?”沈瑜像怔了怔,“……嗳,也好。”喉咙有些暗哑。
沈瑜坐在他车里,使他有种异样的奇妙感觉,好像早就知道他们之间要发生一点什么。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前面看的戏,杨渊说:“可能今天这个版本的确差一些,下一次有石小梅的,我们去看那个。”他已经完全当他们是很相熟的朋友了,却完全忘了不久前他才逃避过和对方产生亲密关系的可能,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觉得他们天生就应该很熟的。沈瑜说:“《牡丹亭》这样的戏,一代代传下来其实是有无数个版本了,唱词发音也在沿革。譬如明朝讲江淮官话,跟今天南京扬州这些地方的语言也不一样。”顿了顿,又笑起来说:“我干嘛说这些,好像给人上课似的。”杨渊立刻接过话茬道:“那下次我去杨浦听你的课――她们说你的讲座很难抢。”
车内有一种隐秘而愉悦的气氛,在满街的灯火通明下,商场广告屏里五光十色变幻的灯,一望无尽的交通灯,临检查酒驾的警车顶上不断闪烁的红蓝灯,这方寸大小的地方反而昏暗暧昧。沈瑜不再说话,这种暧昧泡在荔枝红与杏子黄的鸡尾酒里,又膨胀了无数倍。杨渊问:“沈老师是研究历史的,你怎么看待历史?”沈瑜显然酒量不佳,一杯喝下去就已经有微醺的醉意,把杯底的一口酒擎在半空里摇着。“历史……历史不过是少数人研究少数人的学科。”杨渊说:“这话怎么解?”
沈瑜仰头把那口剩酒喝尽,睨着他说:“五千年的历史,真正留下姓名能被你知道的充其量两三百人。历史对普通人是残酷的,像杨先生和我这样的人,甚至不必百年之后,五十年以内就没人记得了。”杨渊心底震了一震,不由又想起嘉安来,嘉安那样好,死了也就死了,此后没人再记得他,除了自己,那假如自己也死了呢?沈瑜又笑起来,说:“可是有没有谁记得又怎么样,这个很重要么?”
他们并排坐在靠角落的吧台上,注意力都被酒保稀里哗啦调酒的声音吸引过去,所以杨渊这会儿才发现沈瑜把眼镜摘下来放在手边,于是问:“沈老师怎么不戴眼镜了?”沈瑜说:“我度数不深,人家离我近的时候我就不爱戴。”他突然扳过沈瑜的肩要他转过来看着他,凑近前去直直地看进沈瑜眼睛里去,“这样算近吗?”
沈瑜面不改色,道:“杨先生,虽然我是一切性少数群体的坚定支持者,但我本人对男人并没什么兴趣。”
杨渊点点头,像早有准备会听到这么一句回答似的。直到他把沈瑜压在墙上,一粒粒剥开衬衫纽扣,吻着他的脖颈和锁骨,听见沈瑜急促的喘息和细微的呻吟,杨渊想起这句话,忍不住低声一笑:“沈老师,你真的对我没什么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