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番外:找到你了(5)
沈瑜开了一门课,专门给大四学生选修补绩点,所以不讲太深的内容。系里系外都知道有这么一尊菩萨高抬贵手,选课的学生趋之若鹜,最初是30人的小课,后来渐渐讲成200人的大课。地点也挪到阶梯教室,地上铺着几何印花地毯,四壁隔音墙,一排排弧形座位绕着讲台,如同不灭灯的戏院。暑假前的期末大考,沈瑜大方散发资料供“复习参考”,大家心知肚明。
都知道沈老师课讲得好,这样一门枯燥晦涩的学科,一个人洋洋洒洒说上四十分钟,下面如听评书,也有不少专慕他名气而来围观的人,杨渊混在其中并不突兀,穿着没有印花的白T恤,像高校里最常见的顿穷但自傲的男学生,坐在最后两排的角落。
大学教室的第一排从来是不坐人的,沈瑜的课也不能例外。课程过半,沈瑜从圆弧中央走到窗子那侧去,倚坐在第一排桌上,踩着椅子,一条腿直直地伸下来,纤细而修长。窗外一道紫藤花廊,盛夏里雪青色郁郁葱葱,是人像背后虚化了的布景板,沈瑜的头颅凸现在那雪青水印上,杨渊从高处远远望着他,因为说的是千百年前的事,有一种茫远的,沉静的,带着沧桑感的美,是一种具像化了的历史本身。
那天他几乎已经剥开了“历史”的全貌,到现在也能记起被压着舔吮身体时沈瑜泣诉般的呻吟。越回味他越觉得自己已经对沈瑜产生了想要独占的情感。倘若能够发展出一段长期持续的关系,那沈瑜诱人的那一面就将只属于他一个人,可以理直气壮地参与对方的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冷静克制地旁观。很难想象安静温柔的沈老师在床上的样子。沈瑜被弄到情动时也会哭吗?那天以后他总在浅眠里看见嘉安的面孔,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羞怯,委屈,眷恋。但他知道沈瑜一定不会这样看他,他们离“爱”这件事还远着,充其量各取所需。
沈瑜那句提起前世的话,他当时吓得无言以对,先是惊异于竟还有别人与他一样,后来仔细回想才琢磨出不对来。沈瑜可会是嘉安?他很信直觉,毕竟性格也相仿,光是这样想想,胸膛里就一浪浪翻着血潮,但无论如何开不了口,他们的关系还够不上问这些。
非要在沈瑜的课上幻想人家裸裎的样子,也怪不得他下流,这会儿沈瑜正在讲历史上的性少数群体。隔着太平洋,今年的Pride上周刚结束,这时候讲古老东方的龙阳断袖,未始不算一种含蓄的价值观表达。他才不信学院真敢让沈瑜开一堂课聊这个,今天的讲义多半没报系里,反正嘴长在他身上。杨渊手心里一霎汗浸浸的――简直越来越像。
还有五分钟下课,有前排的学生提问,不知在说什么。但沈瑜的回答透过话筒扩出来,打到最后排也毫无睡意。
“我大概不止一次跟你们说,普通人的轶事很难在史书上留下字句。绝大多数人一生对历史的了解都只局限在帝王将相,包括我们今天说到的,龙阳、断袖、分桃,都是主君的典故。实际上,有大量平凡的性少数群体并没有机会发出声音,但并不等于他们不存在。希望你们明白。”
“还有齐帝贺景承。”那女学生说。这一次杨渊听见了,屋子里发出窃窃的笑声。沈瑜愣了愣,“谁?”
女学生不好意思地笑着,像那两个字本身就令她十分羞耻似的,“有野史说……他爱的其实是一个太监。”
教室里嗡地炸开了,二十岁的年轻人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却又都忍不住伏在桌上,互相看看,捂着嘴发笑,生怕给人看出自己很想对此发表看法。杨渊抿起嘴唇紧盯着沈瑜,能够听见自己耳鼓中噌噌作响的声音。假如真的是嘉安会怎么样?他几乎立刻就能想象那张脸上难堪得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但或许毕竟是上辈子的事了,不至于太敏感?时间停了。沈瑜一瞬有些无措地看着面前一窝蜂的大四生,其实都没比他小几岁,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的神气,很快又恢复了冷静。
“我想,应该没有这样的事。”沈瑜说,“至少在我研究过的史料里,没有这样的证据。现在你们可以下课了。”
杨渊仍然坐在那里盯着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沈瑜在那紫藤花廊前静默地又坐了一会儿才看见他,站起来同他打招呼:“杨渊。”
他走下层层阶梯,像一场话剧的观众突然入戏了走进舞台,劈头就问:“为什么要骗你的学生?”沈瑜蹙着眉心不做声,他生怕自己说得不够明白,又道:“你凭什么替死人否认?”
“是我没说清楚吗?”沈瑜埋头收拾讲义和电脑,微微抬起眼皮睨着他,“学术上没有认定,因为没有任何史料提到过半点证据。”
“证据?”
“杨先生,我们做研究是讲史实的,不能因为谁觉得某个走向比较有浪漫主义色彩就下定论,那是写小说,不是做学术。如果贺景承真的爱一个太监,他能留下无数东西告诉你。
“他姓什么?叫什么?当的什么值?受过什么赏?贺景承死得早,那个太监给他殉葬了吗?如果没有,那后来是死在哪年?在什么地方埋的……
“杨渊,没有,就算你翻遍那一朝所有带字的记录,也根本找不到这么一个人。”
沈瑜茫然地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至少在学术上,作为皇帝的贺景承没有爱过那么一个人。”
杨渊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怔怔地道:“那么不做皇帝的贺景承呢?”沈瑜低声说:“那是野史,没有研究的价值。”杨渊突然高声叫了起来道:“所以它就真的不存在了吗?还是说,你觉得这样的两个人之间谈感情,压根就是件丢脸的事?”
他开始觉得自己错了,沈瑜不会是嘉安,不可能会。嘉安不可能这样决绝地否认他自己的存在。沈瑜默默退回到窗下去,正是午休时间,背着包的男女学生三三两两从窗前路过,一束刺目的盛夏的阳光灼灼地照着他的头顶,使得他整个人消融在金光里。“这点我倒是可以告诉你,”沈瑜低声说,“对于作为皇帝的贺景承而言,给一个太监喜欢,简直是丢脸极了。”
杨渊猛地从中听出点凄凉,声音不禁先软下去,“你还是在替他否认……”沈瑜突然把讲义重重往桌上一摔。“杨渊!”他怒喝,“这是我的课!我不懂你是在用什么立场在这里指手画脚,你也赞助了这门课吗?而且你觉得他们真的想知道真相?他们不过是把历史置于当代视角下面,去探究一些在今天也仍然有爆点的话题罢了……一个孩子都没有过的皇帝,宠爱着一个太监,放在今天是多么刺激!多么有趣!可以拍成电视剧的那种有趣!真相是什么呢?是这两个阶级之间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爱情!不、可、能!你觉得他们愿意理解吗?”
沈瑜的眼圈红起来,颓然地说:“杨渊,我们到底是在聊什么?我不过是讲一节选修课……我到底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个?我们说的,根本就是两件事。”
杨渊还没来得及回答,沈瑜已经夺门而出。他自己留在弧形舞台的中央,四座皆空,紫藤花还攀在灰石头架上,在风里簌簌摇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