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父亲之死 - 衣锦荣归之官场 - 康文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3章父亲之死

7月10号的早上,伯母带着我和其他遇难者家属拿着铜锣,从上村游行到下村。不用解释,这次矿难已经家喻户晓,锣声一响,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都早早地做了准备。就像是一声令下,全村人都出动,基本上每户至少有一人参与,到下村集起三四百人,大人们提前准的白绫上写着:“小潭煤矿草菅人命,还我亲人命来;请政府为我主持公道,血债血偿!”浩浩荡荡的队伍直奔县城,前往政府大楼。我,一个九岁的孩子,穿着雨衣,手臂上系着白绫,紧跟着伯母走在队伍的前面,每敲响一次铜锣,就高喊一句:“小潭煤矿,草菅人命,还我亲人命来,请政府为我主持公道,血债血偿……!”我们一边走一边高喊,随着我们的路程越走越远,加入队伍的人也越来越多,有的人是为这次矿难抱不平,有的人凑上来看热闹的。经过两个小时的步行,我们大约在八点到达县政府大楼,正值上班高峰期,县府大院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我和一些家属来到大楼门口,伯母吩咐我跪下喊救命,请求政府为我们主持公道。

大约在九点钟左右,县政府的几个主要领导来到大楼门口的门厅外,站在我们的对面,表示了歉意,并解释说之所以现在才出来接见大家,是因为去了解了相关情况。他们一边安慰我们,一边疏导思想,稳定我们的情绪,并表示会现场倾听诉求,现场办公解决。一些年轻人站在他们旁边,抬来了两张桌子和几条凳子,并说请遇难者家属代表上前商谈。

那时候,我并不清楚他们的官职高低,只有救父心切的愿望,并不感到害怕,紧随伯母身边。我们五个家属代表上前,由二伯母领头,她领着我走在前面,坐在中间,面对着他们中最中间的那个人。从直觉上判断,我觉得他的官应该是最大。

伯母轻轻把我往前推,一边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一边向他们打招呼说:“领导们好!今天组织前来是救人心切,实属无奈,打扰你们的工作,望领导们理解。”

作为平民百姓,我们通常胆小怕事,忍气吞声,因为声音弱小,往往无济于事。但这一次,因为人命关天,又有乡亲们的支持,我们鼓起勇气前来寻求正义,实属无奈之举。

小潭村煤矿事故已经发生十天了,矿主和煤炭局救援队以下雨为借口,搪塞我们,迟迟没有进行救援。更可恨的是,前天夜里,趁我们的人睡着时,往矿井灌水,这是谋杀,是草菅人命,他们想把四人活活埋葬。我们来此并非无理取闹,我们有两个简单的诉求,请领导主持公道:第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请领导立即组织救援,不要再用空话拖延时间。如果生还,所有的医疗费用、误工费、护理费都应由矿方承担。如果遇难,所有的丧葬费由矿方出,抚恤金应按照最高标准发放,因为他们都正值壮年,肩负着家庭责任。第二,对小潭村煤矿事故进行立案调查,特别是7月8号晚上十二点到7月9号凌晨2点往矿井里注水的行为,希望严惩肇事者,让他们血债血偿。

伯母的诉求都合情合理,并非无理取闹,当场那位坐中间的领导握住伯母的手,说:“合情合理,我们就此来解决事情,像你有这样的觉悟,我们工作就好做了,感谢你对我们的工作支持……。”

当场召集煤炭局局长,组织救援行动,命令他们不要以下雨为由延迟救援,即使下铁,也必须进行救援,毕竟人命关天。随后召集县公安局局长,要求公安局介入调查,并要求直接向他报告调查进展,并向我们解释说,其他事宜待救援结果出来后再行解决。

后来,我才知道,他原来是当时的县委书记。也知道二伯母从来没有受过正规教育,她能认出自己的名字,但不会写,也算是一个文盲,但她教育出了两个大学生,一个是堂姐,一个是堂哥。奶奶还说过,她就像村里的法官,调解了许多婆媳之间的严重冲突。在那个年代,子女众多,矛盾频发,大家都很贫穷,有时为了一点粮食或一小块土地,人们会恶言相向,甚至大打出手,这种事情屡见不鲜。她劝慰双方,把他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劝和了不少人。她是村里德高望重、乐于助人的人!

在县府谈妥之后,我们这些受难者亲人团大家磕谢,遣散队伍回家。

时间来到了7月11号,救援机械和救援人员都已到达现场,勘测现场,确定方案,救援行动直到7月12号早上才开始。在大家心中,对井下人生还的希望已变得十分渺茫,大家的行动积极性也略有下降,包括我们这些亲属,只希望能再看他们一眼,带他们回家,毕竟已经过去11天了,在那种黑暗中,没有食物,还灌入了那么多的水,氧气可能也耗尽了。然而,最后的真相,让大家懊悔不已。

大雨一直持续到7月15号下午,期间还发生了一次塌方,给救援人员再次造成了困难。直到雨停后,救援速度才得以加快,在7月18日,才打通矿井,我的父亲和其他遇难者终于重见天日,但他们的遗体都肿胀到生前的一倍,呈现在亲人面前,让亲人们看到这种惨状,无不悲痛欲绝。此时的我,已没有余力去关注其他遇难者,我只注视着父亲没有闭上的眼睛,在漆黑的面庞中,它们像嵌着两颗明珠,让人有着不可名状的恐惧。眼角似乎有擦拭过的痕迹,可能是父亲在生命垂危之际,流下了对世间遗憾的泪水,也许更多的是牵挂着我未来的生存。嘴巴周围和鼻尖是干净的,可能是他在饥饿时,捧着饮水的结果。父亲遗体被发现时是仰躺着的,脖子的喉结高耸部分依稀能看到煤迹外,其他地方都在水中泡得有些泛白。我脱下了自己的短袖汗衫,擦拭着父亲的脸颊,此时,我已不惧怕他那双鼓起的眼睛,我已流不出眼泪,并非没有泪水,而是仿佛泪水的阀门被混凝土封住了,无法流出。这也许在别人的眼里,一个九岁的孩子,对死亡也没有那么深的理解,但我从已经失去母亲的生活里,体验到了没妈的孩子的那种孤独与苦楚,再让我失去父亲的不知所措,我将会面临着什么样的生活。煤炭的灰尘抹黑了我的白色汗衫,父亲的脸庞也清晰了起来,那瞪大的眼睛和痛苦的表情,透露出难以言说的恐怖,若非熟悉他生前和蔼的笑容,和我因为犯错被他怒叱时见过这双眼睛,我几乎不敢直视这样凄惨的面容。或许因为父亲的失去,悲伤压倒了恐惧。我想让他安息,然而,令人费解的是,第一次尝试并未成功,也许是畏惧,并没有抹到位,还是父亲的在天之灵,抹下来的眼睛,又睁开了,吓得我后退了两步。此时,伯母扶着我,又来到父亲身边,蹲下来道:“他九叔,你放心吧,我们会像对待亲儿子一样照顾小宝,不会让他挨饿受冻的!不会让他受欺负。”伯母又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小宝,你要对你父亲说,以后听奶奶的话,会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做一个有用的人。”

按照二伯母的指示,我再次轻轻地合上了父亲的眼睛,看着他像是睡着了。父亲静静地躺着,我开始留意周围的议论,聆听我错过的结论。我听到有人说,根据法医的鉴定,我父亲大约在48小时内去世,如果能够早两天发现,或许还有救。还有一位救援人员说,井下仍有空气,矿井口发生了旋转式塌方,洞井周围的树木在塌方中形成了空隙,如果水没有漫过大半的窑洞,他们就还有立足之地。如果没有被水淹没,他们可能不会丧生。在他们每个人身边,窑壁上布满了手印,他们是在饥饿和浸泡中力竭而亡的。听到这里,我才开始注意父亲的手指,十个手指的皮都磨破了,由于长时间浸泡在水中,伤口没有血迹,和其他部位一样,因泛白而不太引人注目。

在此刻,我对生命有了新的认知。生命如同薄冰上的舞者,脆弱而易碎,我的双亲就此弃我而去。看到眼前的父亲,在逆境中展现出惊人的韧性,我知道了生命的顽强。它在风暴中摇曳、顽强,在逆境中坚强、勇敢。

报仇!我想像古代侠客那样,我恨不得手执利剑,让这些黑心矿主和勾结的官员血债血偿,这是我最初的幼稚想法。

我越听越愤怒,咬牙切齿,咯咯作响,双手握拳,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了解得越多事故的原因,就越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看见那边有位矿主,似乎很委屈地说着,他声称为了救援不惜花费巨资,调动人力物力,抱怨着劳心劳力。看着他那挥舞着手臂的样子,一副令人厌恶的嘴脸,我忍无可忍,冲向不远处,抓起地上的一把铲子,一边哭泣一边大喊:“还我爸爸的命来……!”猛地向矿主的后背挥去!可能是他没注意,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矿主被我击倒在地。当我想再次举起铲子时,被身边的人拉住了,但我嘴里还是大声的喊着:“还我爸爸的命来……!”

这场冲突因我而起,其他遇难者的家属也加入了追打矿主的行列。我从他们那一张张愤怒的脸上,看到了比老虎和狮子更勇猛的本性。场面一时变得混乱,最终,现场的警察鸣枪示警,才平息了事态。矿主头部受伤,满脸是血,似乎一只手也骨折了,正用另一只手扶着受伤的部位。

最后,警察将两名冲在前面追打的遇难者家属铐了起来。本来我应该首先被逮捕,但考虑到我才九岁,又是遇难者的孩子,警方没有追究我的责任,只是叮嘱大人们要照看好我。

二伯母再次与负责的警察交涉,他们都是遇难者的直系亲属,出现这样的过激行为是可以理解的,并且以遇难者的遗体还未经处理为由,希望警方能暂时释放这些家属,让受伤的人先接受治疗,这边的事情也应先处理完毕,等这边的事情处理完毕后,再进行进一步的商谈。并保证不会让打人者逃避法律责任。最终,在村支书的担保下,那两位被释放了。

因为这场冲突,矿方利用此事大做文章,使我们处于较为被动的境地。而且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往矿井灌水的行为。如果我们放弃追究责任,他们也同意不再控告殴打矿主之人。其他事宜,将按照矿难事故的标准程序进行处理。

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们利用这场打斗事件大做文章,这暴露了他们的心虚,在这背后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但由于当时忙于阻止水流入矿井,未能留下任何影像证据来证明这是人为的,仅凭口头陈述是很难让人信服的。然而这场打斗事件是有确凿证据的,一旦追究起来,我方责任是逃不掉的。

从那以后,我明白了有人脉在官场中的重要性,也体会到了势力的作用。如果我有像县委书记这样的亲戚,或许救援能更早开始,就能避免父亲的悲剧。从那时起,我心中埋下了深深的仇恨,立志要有所作为,以雪今日之耻。

后来,我从书籍中,从奶奶和二伯母那里感受到的温暖,以及她们的谆谆教导,逐渐淡化了我心中的仇恨。我出身于农民家庭,在这种朴实善良的环境中成长,所谓的报仇雪恨,不过是我当时幼稚和悲愤情绪的一种宣泄。随着成长,我明白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道理,帮助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远比复仇更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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