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父亲的呼救
当我还沉浸在回忆的悲恸中,桌上的老式诺基亚手机响起,打断了奶奶的讲述。她掀起衣襟,拭了拭眼角的泪水,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去接电话。我起身用手背抚拭了下眼角的泪,清了清嗓子,接通了来电。对方用甜美的声音叙述着让我振奋人心的事,我忘记了刚才还在回忆中的悲恸,破涕为笑地来到奶奶身边。我告诉她电话是县府办的美女姐姐打过来的,说我的工作文件下来了,要我明天上午九点赶到县府办办理相关手续。
此时,所有的悲痛,所有的委屈,都随着泪水而消散。在眼前所呈现的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憧憬。
奶奶笑眯眯地看着我兴奋的样子,流下了幸福的泪水。看着她长长地吁了口气,像是不负所托,如释重负的感觉。第二天上午,我如约而至,来到县府办,办理好相关手续。拿给我的文件,是三天内去熊山镇报到上班,这下把我给愣住了,我努力地回忆着从考试到现在,似乎没有犯过错或遗漏过什么!我很疑惑,在面试完后,给出的消息是留在县府办,然而等了两个多月,等来的是去偏远山区。让我好一阵纳闷,不甘心地向办事处主任询问其由,他冷淡地回答——这是上面的安排,有疑问去找上面的领导。我知道这不可能了,因为我没有关系可以运作,也没有足够的资金去打点,服从安排,是我唯一的选择。我的心情也因此变得糟糕了起来。从面试完后,在我的心里,我一直以在县府办上班为蓝图,计划着怎么学习,怎么生活,怎么照顾好奶奶!甚至还美滋滋地想象着,谈个女朋友,拉着她的小手,傍晚漫步在沿河风光带,感受着夏日河风的清凉。可这一纸委派,如梦初醒,感到困惑。
熊山镇位于新安县的最北端,那边都是山地,虽然距离县城只有八十多公里,但山路弯弯,道路狭小,条件艰苦,是名副其实的贫困地带。新安县是江南省里有名的贫困县,而熊山镇是新安县的贫困镇,贫困县里的贫困镇,我意外地来到了这个大家常说的——祖国最需要我的地方。
本来,我有机会考取省城的公务员,但考虑到奶奶年事已高,需要照顾。如果在新安县县城工作,离家只有七八公里路程,来来回回也方便,所以我选择了回来。可我明明是这批考生里的第一名,传闻中排名靠后的都留在了县城工作,为什么偏偏把我派往山区?难道是因为我是年龄最小的?我心里有些失落,并不是我不愿意听从组织安排。对我来说,下基层,能更接近民众,更能与民同乐。如果最初的信息是这样的,我不会有现在的怨气。现在的结果与最初的信息有很大的差距,就好像我在一个美梦中被一盆冷水浇醒,醒来后还意犹未尽,留恋着之前的美梦,有些怨气,这是人之常情。事已至此,我只能苦笑。
让我想起西游记里的阿傩、伽叶的一句话:“圣僧东土到此,有些什么人事送我们……?!”
我走出大楼,转身看着大门,轻声念叨着:“衙门无错,只可惜我一路清苦,未曾准备任何礼物,凭着一腔热血,为普渡众生而来!请原谅我!”事实已定,我不想再考虑衙门内的事情了,能获得一份编制内的工作对我来说已是极大的恩赐,因为这里将是我理想的起航之地。
我来到银行,把我上个学期的奖学金,以及我做家教攒下的五千块钱全部取了出来,去超市给奶奶买了些补品、时令菜、大米和一些水果。打算回家跟奶奶做点好吃的,好好庆祝一下!
傍晚,我和奶奶一起做了五六个菜。吃饭前,奶奶把我叫到堂屋的神坛前,面对着爷爷、父亲、母亲的牌位,让我为他们上香、磕头,并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安慰他们在天之灵。
奶奶一边点燃香烛,一边轻声说道:“老头子,孙子不负所望,学成归来,你在天有灵,要保佑他平平安安,步步高升;儿子,媳妇,你们可以安息了,小宝长大了,如你们所愿,成了名国家干部,你们把他交给我,我没辜负你们所托,希望你们在天有灵,保佑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说完,奶奶吩咐我敬香并下跪磕头。这一次,三跪九叩,我心中无杂念。对母亲的跪拜,不再有她去世时的那种勉强;对父亲的跪拜,不再有他去世时的那种执着。当年母亲的去世,我无知地认为是一场捉迷藏游戏——躲在棺材里不出声,故意让我找不到。而后,父亲的去世,我从失去母亲的成长中认识到父亲的死对我意味着什么。于是我长跪不起,希望我的执着能感动上苍,让父亲活过来。如今,经过生活的锤炼,我从无知变得有知,从愚昧变得明白。所以现在不再那么激动了!
礼毕!我准备起身的时候,奶奶要我跪着不要动,很严肃地对我说:“锦荣,你即将去工作,现在当着你爷爷、爸爸妈妈的牌位,奶奶跟你说几句话,往后不论你当小官还是大官,记住,你是农民的孩子,不能恃强凌弱,不能仗势欺人;要敬老怜贫,爱民恤物;要以民为本,不骄,不贪。你爷爷当年常说的一句话:‘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今天,我把这句话送给你,希望你记住我今天的话,好自为之。”
说完,奶奶换回了那张慈祥的脸,走到我身旁,拍了拍我的肩膀道:“起来吧!吃饭去吧!”
第二天早上起来,奶奶已经把昨晚的剩饭剩菜热好了。吃饭时,我边吃边对奶奶说:“奶奶,我昨天还买了些水果,吃完饭,我准备拿些水果去二伯母家一趟,去报个喜。”
“好的,好的,你二伯母他们一家,也是你的恩人。你二伯父虽然是我侄子,但比起你那些亲伯父,要好得多。我能把你抚养成人,供你读大学,没有他们一家的支持,你是没有这个条件的。你要去报喜,说明你真的长大了,懂礼数了,我很欣慰。”
二伯父是我大爷爷的二儿子。我爷爷他们三兄弟,我父亲他们那一代,堂兄弟的排序是按年龄来的,二伯父自然是排名老二,我父亲排行最小,是第九个,大家都叫他九叔。
除了奶奶,二伯母是我第二熟悉,也是我最愿意称呼的人。她像母亲一样关怀我,无论是在我还没有记忆的时候,从奶奶的讲述中,还是我懂事以后的经历中,他们总是给予我无限的温暖。我三岁时得了癞子,如果没有二伯母,我能否活下来都很难说。那时候,父亲母亲都年轻,面对第一次做父母没什么经验,尤其是面对我这样的情况,他们更是束手无策,只能干着急。是这位二伯母,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四处寻找医生和药物。无论是医院,还是民间的秘方,甚至是需要一些罕见的药材,二伯母总能找到办法。尤其是当母亲的病逝,娘家人来参加葬礼,也就是我的舅舅和姨们,上门问责并责备父亲的时候,更是让人感到困惑和讨厌。认为母亲的病逝是父亲的责任,要求我们跪行两公里来为母亲送葬。是这位二伯母站出来,用她的智慧和口才,与舅舅们一一辩论,详细地讲道理,摆事实,最终说服了舅舅们放弃对父亲的追究,使得母亲的丧事得以顺利进行。
后来,父亲在煤矿遇难,为父亲讨回公道,为我争取更多的抚养费,都是她在忙前忙后地奔波着。这是我讨厌的七月,我更讨厌这样的雨天。那年我九岁,父亲的矿难事故,有我懂的,也有我不懂的,无论是懂还是不懂,都能把事情记得清清楚楚。在成长中回忆,生活就成了我的“老师”,教我懂得更多。
父亲是六月三十号晚上十点离开家,去他上班的煤矿离家大概四五公里路程,是小潭村的一个煤矿,父亲上的是午间班(午间班是晚上十二点到早上六点),他们四个人一个班。我依稀记得七月一号那天刚好是领通知书的日子,我还在盘算着这次得的双百分,看父亲会怎么奖励我。然而,我左顾右盼,直到十点还没看见父亲的影子,手里的奖状和通知书都被我手上的汗水攥湿了,我心里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和不安。大约在十点半左右,只见二伯母急匆匆地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喊着:“二娘,二娘,……”
“云秀(二伯母名字),云秀,我在这。”奶奶正在附屋喂猪,搅拌着猪食,手里还拿着瓢,在附屋门口应声。
只见二伯母小跑到奶奶跟前说:“二娘,他九叔煤矿里出事了,我也还不知道什么情况,我现在过去了解一下情况……”二伯母话音未落,只见奶奶手里的瓢掉到了地上,一下子瘫倒在地,嘴里不停地叫着:“云秀哇,怎么办啊!我的儿啊……!”
在煤区的人都知道,矿难事故,一旦发生,不是伤残就是死亡,掘煤的矿工,都是在用生命换钱。奶奶一听到父亲的煤矿出事故了,她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所以反应才那么大。“小宝,小宝,快来帮忙,扶奶奶到那边的靠椅上。”看到奶奶跌倒和听到呼唤声,我知道父亲出了事,但并不知道事故的严重性,心中还存有一丝侥幸,手里还攥着奖状和通知书,懵懂地看着奶奶和二伯母,直到二伯母的呼唤才反应过来,扔下手里的东西,挽着奶奶的手臂,和二伯母一起搀扶着奶奶到堂屋的靠椅上。二伯母在奶奶的胸前从上往下抚摸着说:“二娘,你先不要着急,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情况,我先过去了解了再说,您就在家等消息吧。”奶奶拉着二伯母的手道:“好的,好的……,真是辛苦你了!”“好的,我会尽力而为的。”二伯母又叮嘱着我道:“小宝,在家照顾好奶奶,我去看看你爸的情况。”
小雨淅沥沥地下着,看着二伯母撑着雨伞,那远去的背影,寄托着希望她能把父亲带回来,我默默地祈祷着父亲的平安。那天,二伯母并没有回来,只是到了傍晚,二伯父来看望奶奶,安慰奶奶,说他们还在研究救援方案。有一根斗车用的钢丝绳直通井下,钢丝绳能感应到井下不停地有敲打振动,这说明他们都还活着。
跟父亲一个班的还有其他三人,都是院子里的邻居们,他们的家属也在四处奔波,寻求救援。二伯母的娘家是小潭村的,离煤矿不到500米,她认识那些煤矿的老板们,她一直在交涉并催促着救援行动。县煤炭局也派了所谓的救援专家来现场研究救援,但他们给出的理由是,大雨连连,担心当前进行救援可能会扩大事故的规模,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还是另有隐情,却迟迟未见行动。当然,救援的风险肯定是存在的,但井下还有四条活生生的人命,在等待着救援,他们用顽强的意志,不断地敲击着钢丝绳,传递着生命的信息,证明他们还活着。所有的亲人都盼望着天气转晴,希望就在下一分钟看到太阳。
然而,这只是一种奢侈的心愿,大雨无情地下着,那些‘老爷们’却装聋作哑。就这样,井上的人在等待中度过了一个星期,而井下的人在坚持中期盼着希望,他们在黑暗中挣扎,不断地敲打着钢丝绳,传递着求救的讯息。钢丝绳的每一次振动都像是他们的呼救——‘救命啊’!深深触动着亲人们的心弦。然而,我们这些身份普通的农民亲人,所有的恳求,就像一个小孩推不醒一个装睡的巨人,可以无动于衷,置之不理,继续安心地装睡。
煤是黑色的,它染黑了掘煤工人的身体,也染黑了一些老板的心。就在一个星期后,也就是七月八号晚上,事故现场,轮流看守的亲人们几天下来都已疲惫不堪。就在那个电闪雷鸣、倾盆大雨的午夜,他们放松了警惕,都沉沉地睡去了。早上醒来,围在井口周围的挡水土埂被挖开了,黑色的山洪水无情地灌入矿井。惊慌失措的亲人们慌忙地再次堵住了缺口,但同时也破坏了人为挖开的证据。后来给出的结论是缺口是被山洪水冲开的。
从那以后,钢丝绳再也没有振动过,对井下情况不了解的亲人们对亲人能够活着的最后一丝希望失去了信心。现场充满了哀鸣声和对矿主的声讨声。只有二伯母,理智地召集了其他遇难者的亲人们,开了一个会,主张向政府上访,请求政府主持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