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最初和最后
第61章最初和最后
医院后巷狭窄而喧闹,那家炒饭店铺蜷缩在拐角处,蒙着经年累月的油渍。
临街的灶台前,店主正挥动锅铲,翻炒出阵阵带着焦香的烟火气。
正值饭点,窄仄的店内挤满了人,站的坐的,将有限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油腻的塑料凳上,大多是满面倦容的病人家属,偶尔也有几个刚换下护士服的年轻人,正低着头囫囵吞咽。
荣杰站在这幅图景的边缘,一眼就格外突兀,犹如一滴亮彩,落入了一幅灰调的写实画。他的衣着气质乃至站姿,都与周遭泾渭分明。
贺褚言看上去都不舍得把荣杰往里面领,他快步上前,抽出一张纸巾,反复擦拭一张刚空出来的塑料凳。
桌面上还留着前一位客人未收的盘筷,油迹斑斑,那些擦不掉的陈年污垢让他越看越尴尬。他没什么犹豫,伸手就要解下自己的围巾去垫上。
“不用啊。”荣杰忙出声阻止,按住他的小臂,接过那条尚带体温的围巾。他的目光快速扫了一眼这拥挤昏暗,油烟弥漫的小店,经过的人无一不来回打量着他。他不是嫌弃,只是他们实在是太显眼了,而贺褚言那生怕委屈了他的模样,更叫他不忍心。
荣杰率先往外走:“我们打包吧,等下随便找个地方吃。”贺褚言获得了赦令一般,明显松了口气,立即点头:“好。”
不过几分钟,贺褚言就提着两个简单的透明餐盒走了回来。两人绕到医院大楼的侧后方,步入一个人迹寥寥的小花园。此时的晚风已经很凉了,零星的石凳散落在枯黄的草皮间,早已被冻得冰透,像一座座被遗忘的荒岛。
他们最终选了一张还算干净的长椅坐下。
荣杰打开餐盒,尝了一口已经退去热气的炒饭,油重味咸,米粒偏硬,完全不合他素来的口味,但是他没有多说什么,又送了两口到嘴里吞下,才问一旁的人:“你经常吃这个?”
贺褚言手里的勺子来回扒拉着饭,浅浅笑着宽慰他:“其实也没有。妈妈有时候会从家里送饭来,不然我就点外卖。只有实在想喘口气的时候,才会走出来,顺便吃一点。”
这话也不知道算不算让听的人多少放下了心,只是那被重压压缩至变形的日常,由此也不难想象。
荣杰寡淡无味地吃着,不禁想起过去的贺褚言是如何对环境挑剔,对风味讲究,总能精准地选出符合他心意的餐厅,带他体验。
而眼前这盘粗糙的炒饭,和“美味”两个字扯不上关系,正无言地为他这段时间来的潦倒生活落下注脚。
他确实乐于看见一个不再伪装的贺褚言,剥离精心维持的表象,褪去游刃有余的表演,他可以容纳那些不堪跟脆弱,这何尝不是他曾经在无数个猜忌的时间里,暗自渴望过的坦诚。
可一旁的这个人,不该是这种被困在方寸之地疲于奔命的样子。他不该只能躲进医院后巷的嘈杂里逃避重压,不该佝偻在一片萧瑟的花园中匆忙果腹,更不该连一丁点温暖的念想都不敢保留。
荣杰当然还记得他从前,不远千里带给自己新鲜的点心,家中的冰箱里分门别类装满了新鲜蔬果,他还会认真对比不同产区橄榄油的风味,会因为自己一句“今天的汤不错”就悄悄记下配方下次再做。那时的贺褚言,身上有从容不迫的光亮。
而如今那丝缕光,正被现实蚕食。
所以荣杰心里那团原本还模糊着的感慨,一下就落到了实处,让人喘不过气地压下来。就像看见一件精心打磨的艺术品,被随意弃置在风雨中,逐渐失去最初的光彩。
他一味追寻真实,却从没想过,这真实的收束,竟是目睹贺褚言被磋磨成另一个他自己都快不认识的人。
他们安静地吃完,贺褚言将空餐盒仔细收好,放在脚边准备待会儿带走。风卷着落叶,穿过没什么人气的花园,枯坐了一会,荣杰腿上搭着的围巾已被焐得温热,他想去摸自己的烟,却瞥见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朝他们跑来,只得又将念头按了回去。
孩子脸颊冻得通红,衣服算不上干净,怀里紧紧搂着一只旧足球,怯生生凑到贺褚言面前,眼睛亮亮的:“贺叔叔,你今天还陪我踢球吗?”
贺褚言脸上的疲惫像是被微风拂开了一瞬,他在荣杰好奇的注视下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弯下腰,温和地对孩子笑了笑:“叔叔今天有朋友在呢,明天再找你,好不好?快回妈妈那里去,外面好冷了。”
他边说,视线边飘向不远处的长廊下,那里果然有个裹着旧棉衣的女人,正忧心忡忡地望着这边,见是贺褚言,她才稍稍放松,不无感谢地对他点了点头。
孩子虽然失望,但还是乖巧地答应,抱着球跑远了。
荣杰静静看完这短暂的一幕,有些意外。贺褚言低声解释:“他爸爸情况不太好,在肿瘤科住院。孩子闷得慌,偷跑出来时撞见过我一次。后来再遇到,我就会陪他玩一会儿。”
自身尚在泥沼,仍能给予他人微小的温柔,荣杰的手埋在围巾里,好像真的不那么冷了,他的心更软了一些,话题不知不觉滑向他一直挂念着的现实的层面:“像你哥哥这样的情况,后续的治疗,还有公司那边的债务,压力很大吧?”
贺褚言的眼神避向远处病房大楼星星点点的灯火,每一个窗口背后,大概都是一个正在挣扎的人生。
他仅仅是其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此时能得到来自于荣杰的一句关切,已属侥幸。
荣杰见他不答,但也不像是反感,便一步步往下推测:“七位数?”贺褚言下颌线微微收紧,依旧不语。
“到八位数了?”荣杰追问。贺褚言握紧的拳头几乎变了形,长时间的沉静后,他说:“之前粗略算了一下,差不多两千多万,如果最终和解不了,我哥肯定就是去坐牢了。”
这个数字,即便是对荣杰而言,支出前也要经过一番考量。他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贺褚言的人际网络。
荣杰斟酌着用词,眼睛没有离开贺褚言:“这么大一笔钱,你打算怎么办?”
这个问题显然戳中了贺褚言的痛处,他低下头,良久才擡起来,长长叹了一口气:“其实,最要命的那天晚上,我也想过赶紧找人帮帮忙,坐在医院走廊里把通讯录从头翻到尾。”
荣杰想到了某个沉寂已久的人,差不多只有他能且愿意一次性调动这样一笔现金:“找陆亭许了吗?”贺褚言摇头,荣杰又问他,“那怎么没打给我呢。”
“就是看到你名字的时候,我才突然清醒了,反应过来这不是我该走的路。”长久以来,贺褚言第一次直视荣杰。
荣杰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看着他,贺褚言认真地说:“万事都有代价,有些代价,我付不起,也不想再付了,这一课我已经学过了。”
荣杰明白了。原来对贺褚言来说最艰难的,不是寻求帮助,而是拒绝那些他无法承受的帮助。他宁愿独自面对两千多万的深渊,也不愿再向某些人低头。这让他既有说不清的欣慰,也有道不明的叹惋。
又坐了一会儿,寒意愈来愈浓。一阵冷风刮过,贺褚言习惯性地就要脱下自己的外套。
“别瞎折腾,”荣杰制止了他,顺手将膝上的围巾递还过去,“我不冷。你也注意些,已经倒了一个了,别再添乱。”
谁也没有提议立刻离开,时不时仍有不甚分明的身影匆匆穿行于小径,这里像一个小小的观测站,能捕捉到人世间的奔忙,等待,与希望。
贺褚言握着围巾,或许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荣杰。”
“嗯?”
“谢谢你来。”他停顿了很久,才接着说道,“也谢谢你还肯坐在这里听我说这些。这对我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他说得平静又真挚,看来在经历过所有无法挽回的伤害之后,荣杰此刻仍愿意待在他身旁,就足以让他充满感激。
“我跟家里也交过底,我只能说会尽力想办法,但保证不了什么。家里为我哥的事已经填进去太多了,哪怕他们对我还有这方面的期待,我也不会真的把自己跟着搭进去,你可以放心。虽然未来还不好说,但是我不会打扰你的。”
“荣杰,你不该操心这些事,”他擡头,解脱得有如终于走出一场大雾,“让我自己来吧,让我尽人事,知天命。”
这番诚恳的发言让荣杰的表情变得柔软,他移开视线,远眺着医院急诊入口明晃晃的灯,又有一辆救护车尖啸着驶入,红蓝光流转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