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矩
规矩
周子承回到自己那间简陋的屋子,反手将门抵上。他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后背的伤处提醒着他,自己在这个世界有多格格不入。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在原来的世界里,投了无数简历却连一份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他曾将此归咎于社会不公,但内心深处,他知道是自己一无是处。唯一能让他挺起胸膛的,就是他是个男人——家里唯一的男丁,是要去“光宗耀祖”的。
他想起了家里那张不大的餐桌,母亲总是习惯性地将鸡蛋夹到他和父亲的碗里,而三个姐姐则分食着剩下的咸菜。他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因为他是家里的男丁。那时的他认为,这就是天经地义的。
可在这里,他“男丁”的身份,一文不值。
门外突然响起了两声轻叩。
周子承警惕地擡起头。
门外传来一个柔柔的声音,是同院的另一个小侍,云儿。“周哥哥,睡下了吗?听说明日一早正君要派人来教你规矩,你可千万别再迟了。”声音里带着一丝关切,却让周子承听出了幸灾乐祸的意味。
周子承没有作声。他知道,在这个院子里,所有的温言软语背后,都藏着一双双审视的眼睛。
天刚破晓,教养公公便推门而入。他的视线在周子承身上停留了片刻,重点落在了他那张尚未梳洗却依旧出色的脸上。“周小侍,起身了。正君吩咐,今日起,你的规矩得从头学起。”
第一课,就在院子里。教养公公手上捧着一个托盘,上面陈列着十几条色泽各异的丝质颈带。
“男儿家的脖颈,最是显风致的地方。”公公拿起一条天青色的丝带,目光在评估着周子承的喉结,“喉结过于突兀,有失柔顺。需用颈带巧妙遮掩,方显矜持之美。你之前那般行事,实在是有伤风化。自己试试。”
周子承接过那条丝带,手指有些僵硬。那条柔软的丝绸贴上脖颈时,他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束缚感,时刻提醒着他现在的身份。他能感觉到,院子里其他早起的小侍,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向这里。他笨拙地将丝带往脖子上绕,却怎么也系不服帖。
颈带紧紧贴在皮肤上,限制着他说话时喉结的自然律动,连吞咽都要小心翼翼。他试着转动脖子,那种被束缚的感觉让他极不自在——这就像戴着一个精美的枷锁。
“手这么僵?”公公皱起了眉,语气里满是不耐,“这般粗笨,将来如何在家主面前侍奉?”他夺过丝带,灵巧地在他喉结处系上一个花结,而后退半步,上下打量一番,才勉强点了点头。“记住了,颈带一日不可摘下,这是男儿家的基本体面。”
周子承感觉那条丝带就像一条无声的锁链,随着每一次呼吸轻微地收紧放松,不断地提醒他——你不再是从前的你了。
接下来,是仪态。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被拆解开来纠正:走路时脚跟不能先着地,显得过于刚硬;坐下时腰背必须挺直但不能僵硬,要有柳枝般的柔韧感;端茶杯时,手指要自然翘起,不能像握拳头一样死板。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需要被反复修正的家具,每一个角度都要符合主人的审美。
午后,他被带到了学习技艺的暖阁。
正君早已坐在主位上,手里端着茶,正慢条斯理地品着。在他身旁,站着一个面容精明的中年公公——李公公,正君的心腹。李公公手里捧着一个绣绷,上面绷着一块上好的白娟。
正君看到周子承进来,眼皮都未擡一下。“李公公,你来教他针线男红。这等粗手粗脚的,也不知要费多少功夫。”
李公公恭敬地应了一声,将绣绷递给周子承。“针线男红,不仅是本分,也是磨练心性。你心浮气躁,正好用这个来静静心。”
周子承接过那个绣绷,捏着那根细长的绣花针,只觉得无比滑稽。他想起三姐,她就是靠一双做针线活的手,把他送进了大学。他从未觉得这有多了不起,直到这门他不屑一顾的活计,成了他现在必须讨好的“本分”。
他深吸一口气,学着李公公刚才示范的样子,笨拙地将针刺入布料。
指尖一痛,一滴血珠冒了出来,精准地滴在了那块洁白的丝娟上,像一块完美的玉璧上多了一点刺眼的瑕疵。
正君终于放下了茶杯,发出一声轻响。他擡起眼,看向那点血迹的眼神里,没有愤怒,反而带着一丝意料之中的轻蔑。
——
傍晚。
正君的院落里,他正对着镜子,慢条斯理地在眼角补上一点淡色的胭脂。李公公在一旁为他梳理着长发。
“家主昨夜……在谁那里?”正君看着镜中的自己,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回正君,是在云儿那里。”李公公低声回答,“前后约有两个时辰,临走时家主还夸云儿新学的曲子弹得不错。”
正君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继续勾勒着眼尾,语气平淡:“云儿向来乖巧。”
“正君,”李公公小心翼翼地开口,“今日那周小侍,实在是笨拙得可以,还把一块上好的云锦白娟给弄脏了,奴已经罚他今晚不许用饭。”
“嗯。”正君淡淡应了一声,“妻主昨夜突然过去,想必也是一时好奇。毕竟这院里来了新人,总要关照一二。只是再好的皮相,若内里粗鄙不堪,新鲜劲儿过了,也就那样了。”
他放下胭脂,看着镜中精致的自己。
“妻主既然发了话要留,我身为正夫,自然要替她分忧,将这院里的人都教导得妥帖些。”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明日起,你去教导他,把他的课业加倍。学习男德男戒也一并加上,让他每日都排得满满当当。我倒要看看,他多久才会明白,什么叫安分守己。”
只有被磨平了棱角,变得和其他人一样温顺乖巧,才不会那么碍眼。
——
周子承躺在那张硬邦邦的木床上,颈带勒得他脖子有些发痒。他侧着身子,避免后背的伤口碰到床板,但无论怎么躺都不舒服。
这一天下来,他感觉自己就像个被人摆弄的木偶。什么男德,什么温良贤淑,简直荒谬至极。
这个世界真是疯了。
他想起李公公那张涂脂抹粉的脸,还有正君那副端庄贤淑的模样。在现代,这种过分精致的男人,他连正眼都不会看一下。可在这里,他们却成了自己必须仰望的“前辈”。
真是风水轮流转。
可这种愤愤不平的念头刚一冒出来,现实又给了他当头一棒。他有什么资本不服?他连一块布都刺不好,连一个像样的颈带结都系不出来。在这个世界里,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不,不是他废物,是这个世界的标准有问题。
什么时候男人要学这些鸡毛蒜皮的玩意了?我好歹也是个大学生,虽然工作确实不好找,但至少受过高等教育。
他翻了个身,胸口憋着一团火。那个凌瑾,明明长得挺好看的一女人,偏偏要装得那么高不可攀。要是在现代,以他的学历和谈吐,至少也能跟这种女人平起平坐吧?
“算了,至少她昨晚救了我一命。要不然现在说不定已经在那什么春风楼里……”
一想到这个可能,他就浑身不自在。
外面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接着是低声的交谈。周子承竖起耳朵,努力想听清楚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