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84%
第84章84%
“我这一生,救过很多人,唯独那孩子,唯独他,我恨不能他就那样死在黑海的波涛中。”
智明大师圆寂后不久,天元最终还是在一处无人荒岛上找到了身受重伤的羂索。
这个曾经桀骜不驯的少年四肢尽断,一道狰狞可怖的巨大贯穿伤险险穿胸而过,只差一点就能让他命丧黄泉。但他还是活下来了,不成人形地缩在一处阴暗石窟中,在看到救援的人到来时,那只仅剩的眼睛迸发出激动兴奋的光,那强劲的求生欲让心存疑虑的天元都心生不忍。
他想起老友临终前疯魔般的嘱托,神情复杂地看向全无防备挣扎着向他靠近的少年。
“哥哥……哥哥他,怎么样了——”
最终,让他下定决心的还是这孩子对亲人的牵挂惦念。他叹了口气,解下腰间的皮囊,俯下身去给这嘴唇干裂,声音沙哑的少年喂了些清水,安抚道:“他没事,只是受了很重的伤,什么也记不得了。”
听到这话,原本拼命睁大眼睛看向天元的少年仿佛卸下了心头重担一般,不再强撑,彻底昏迷过去。
天元看着羂索伤疤交错的脸上那丝心满意足的微笑,越发觉得老友的嘱托不靠谱。
这对师徒关系僵硬,老友又格外偏爱另一个弟子。但再怎么说,羂索也不过是一个还未成年的孩子,即便是犯了什么错,也罪不至死……他日后将其带在身边好好教导就是了,一个自身难保还要牵挂兄长的孩子,本性应该不坏。
几叶扁舟晃悠悠穿行在黑海翻涌的浪花中,带着一船船幸存的受难者向着岸边驶去。哀歌和哭声夹杂着海水涛涛,将这片不见天光的漆黑大海彻底笼罩。被哭声吸引来的怪物就藏在浑浊的海面之下,天元撑起结界,随船护卫的阴阳师纷纷发动攻击,普通人不能得见的污血将整艘船染上了肮脏的血色。
冲天的祟气中,这只小小的船队乘风破浪,用同伴和咒灵的性命为燃料,在漆黑海面上拖出一行血路,从被怨鬼凶灵彻底填满的诅咒之海中冲出。
这是厄道阵眼崩塌后的第七天,整个霓虹都被诅咒缠身,京都的贵族们自顾不暇,而天元是顶着被阴阳寮除名的风险不顾调令留在此处,试图拯救这片因为咒灵横行而哀鸿遍野的土地。船靠岸了。
幸存者们踉跄着扑倒在一片泥泞的海滩上。他们茫然地看向前方已成焦土的断壁残垣,那是他们曾经的家乡。
绵延数百里的海岸上布满了一丛丛灰烬,那是来不及掩埋的骨灰。无数满身狼狈,手执法器的怪人奔走其中,怒吼着向着空无一物的大海发起一次又一次攻击。
他们以为自己得救了,却不过是从一个战场转移到另一个战场。
“到家了——”一个年迈的渔民用力拨开茫然无措的人群,踉踉跄跄地向着远处的废墟走去。他手里还紧握着一串小小的珠贝,那是他承诺带给孙女的礼物。
骨瘦如柴,伤疤交错的手轻轻拨开烂木碎石,将一个被烧毁了一半的布娃娃捡起,颤抖着拍干净了上面的尘土。
老渔民跪坐在废墟中,将那串珠贝挂在娃娃上,一遍遍呢喃着亲人的名字,残缺的手-指颤抖着划过那被缝得歪歪扭扭的笑脸,一滴浑浊的水滴砸在娃娃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他没有注意到,月光下,自己的影子在慢慢扭曲变形。
“——有咒灵!”
“来不及了!诅咒在蔓延……快杀了那个宿主!”
是谁在他耳边呼喊?
老渔民看着从自己胸膛中穿出的雪亮刀剑,茫然地瞪大了眼睛,手里的娃娃被沿着刀锋流下的鲜血染红,最后落在静谧的黑暗里,歪斜的嘴角夸张上扬,对着他笑得开怀。
“爷爷,爷爷,你怎么才回来啊——”
“我……我回家了……”
*
薨星宫内,天元的语气萧索而沉重,这个不知活了多久的老者深深地低着头,仿佛在朝着不知名的存在俯首谢罪。
“你们根本无法想象当时死了多少人。”他的声音又缓又轻,像是怕惊醒藏在回忆中的怨灵,“达官贵人只想着保全自己,乡野村镇诅咒横行,万户白幡,哀歌不停……阴阳寮全员出动,十去九不还,许多家族为了消除诅咒全数殒命,满门忠烈,但那些家传术法也彻底断了传承。”
“你们是不是好奇为什么我能如此受咒术界尊敬?”天元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叹息道,“那是因为我保住了阴阳寮的最后一点火种。”身为御三家的家主,对当年的历史多好知道一点的五条悟轻声道,“你动用了‘黄泉之书’……”
“是的,我学习了残篇上的那些禁术,让力量在极短时间内暴涨到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天元看着茶杯中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倒影,枯木般狰狞丑陋的面容上浮现出自嘲的笑,“我得到了力量,也让自己变成了怪物。”
“仅仅是一点残篇,就能让我拥有被称为‘神’的不死术式,如果有人真的将上面记载的禁术秘法全部学会,那他将成为咒术界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敌人——”
*
“吱嘎——”
和纸门被拉动的声音在寂静的禅室中轻轻响起,但跪坐在佛像前拨动佛珠的人却没有一点反应。
他的背影瘦削清隽,一身白衣寥落清冷,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整个人就像是一捧落在竹枝上的雪,一只从云海间坠落的孤雁。
“下仆说你今天又没有吃东西,是没有胃口吗?”
羂索站在他身后,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完全无视他的存在,允自低头念经的青年,突然心头火起,觉得那尊被这人日夜摩拜的佛像如此碍眼。他嘴角忽而勾起一丝残忍的笑,猛地拽住对方的头发将人从蒲团上拖了起来。
“别人和你说话的时候要给点反应,哥哥,这是最基本的礼貌。”他不顾手下人压抑的闷-哼,将拖到里间的桌案前,顶着对方愤怒的目光笑得云淡风轻,动作粗暴地制住他的挣扎,像鹰隼抓住落单的白鸽一般轻而易举。
羂索凝视着那双因为愤怒而格外明亮的眼睛,笑得越发亲切和善,像一个真正体贴的弟弟一般苦口婆心道,“身体不好就要认真吃饭,你那死得不能再死的好师父看见你这样该多难过啊——”
“你这混账——”
“对,我是混账。阴险,卑鄙,无耻,活该下十八层地狱的混蛋。你就没什么新词儿了吗?真让我失望。”羂索懒洋洋地笑着,捏着对方的下巴随手拿起桌上的点心塞进去,看着这只没了咒力的小废物被点心碎渣呛得脸色泛红,又不紧不慢地拎起茶壶给他灌水。
他从来就搞不懂他这位同胞兄长缺斤少两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从他回来后,这个整天粘在他身边的啰嗦鬼再没和他说过一句话,像个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一般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日跪经礼佛,谁也不见。
他也曾怀疑过他根本就没失忆,但对方似乎没有半点告密的意图,像是真的将海底发生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除了自我折磨之外不曾有任何多余的举动。
但羂索仍旧不满意。
在那件事之后他的力量的确有所增长,却完全没有达到卷轴中所描绘的媲美神明的水平,仿佛有一条脆弱的锁链在牢牢钳制住他的灵魂,将他困在这满是庸碌之人的凡间。
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握住他手腕挣扎不休的兄长,忽然觉得他们这样也不错。
天元那个老不死的整日里忙着救苦救难,这座位于京都的大宅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在开发自己术式的同时穷极无聊,这个失去咒力的废物兄长刚好能给他带来点乐趣。
他能感受到,某些时候,这个现在连只鸡都杀不死的残废看向他的复杂眼神。
那时不时一闪而过的杀意和哀毁至极的绝望让内心日渐扭曲的羂索觉得十分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