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 朱墙烬 - 乙舟山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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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41章

夜色渐浓,京城的街巷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唯有零星的灯笼在府邸门前摇曳,昏黄的光透过薄纱灯罩,在青石板路上投下细碎的光影。晴文公主府内,西侧的暖阁里燃着银丝炭,暖意融融,驱散了秋夜的寒凉。斐行清坐在窗边的紫檀木琴案前,指尖轻拨琴弦,一曲《平沙落雁》缓缓流淌,琴声悠扬婉转,似有鸿雁掠过旷野,却在婉转中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沉郁,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他身着一袭月白锦袍,衣摆绣着暗纹流云,墨发用一支羊脂玉簪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面容清俊,眉眼间带着几分文人的温润,只是那双平日里沉静的眼眸,此刻却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愁绪。身为宫廷乐师,他常年伴在皇室成员左右,以抚琴为业,实则是三皇子玄昀安插在宫中的眼线。这些年,他凭借着乐师的身份,游走于各府之间,为玄昀拉拢朝臣、传递消息,从未有过差错。可今日断魂崖之事,却让他心头第一次生出不安,玄昀傍晚回府时,虽面色平静地说已将青禾乐推下崖底,永绝后患,可他总觉得此事未必那般顺遂,那女子眼中的韧劲,不像是轻易会被击垮的模样。

“铮——”一声脆响,琴弦忽断,斐行清指尖一顿,擡头望向门口。只见仆从掀开门帘,一股寒气裹挟着夜色涌入暖阁,三皇子玄昀身着玄色蟒纹锦袍,袍角绣着金线云纹,腰间系着玉带,面色沉冷如冰,身后跟着两名身着劲装的亲信侍卫,周身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压迫感,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还带着未散的戾气。

“殿下。”斐行清立刻起身,微微躬身行礼,语气恭敬,目光却不敢与玄昀对视。

玄昀摆了摆手,目光扫过暖阁,阁内陈设雅致,墙边立着博古架,摆着几件瓷器玉器,榻边的小几上放着一盏琉璃灯,暖黄的灯光将一切映照得柔和。他的视线最终落在晴文公主身上,晴文正斜倚在铺着锦缎软垫的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闻言放下书卷,起身对着玄昀福了福身,语气带着几分疏离:“三皇兄深夜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晴文公主虽是玄昀一母同胞的妹妹,却素来不赞同他争权夺利的手段,更看不惯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行事风格,兄妹二人关系向来冷淡,若非必要,极少往来。玄昀对此并不在意,径直走到榻边的椅子上坐下,侍女连忙奉上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他端起茶盏,却并未饮用,只是用茶盖轻轻撇着浮沫,目光似有似无地落在晴文脸上,缓缓开口:“妹妹近来在府中,倒是清闲。”

晴文蹙了蹙眉,玄昀突然到访,语气又这般古怪,让她心中生疑,却也只能淡淡应道:“宫中无事,府中没有杂事缠身,自然清净些。”

“清净?”玄昀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嘲讽,“这京城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各方势力都在暗中较劲,妹妹真能安得下心,只守着这一方庭院,不闻窗外事?”

斐行清站在一旁,手握着断弦的琴,听着玄昀话里有话,心中暗道不妙。他知晓玄昀此次前来,绝非单纯探望妹妹,定是与白日断魂崖之事有关,晴文公主虽不涉党争,却与太子玄昭交好,时常互通消息,玄昀定是想从她口中探些关于太子搜寻青禾乐的动静。

晴文何等聪慧,瞬间听出玄昀话中深意,脸色微微一沉,语气也冷了几分:“三皇兄这话,我听不懂。京中之事有父皇做主,还有太子殿下打理,我一个女子,无需操心这些,只需守好自己的本分,安稳度日便好。”

“守好本分?”玄昀放下茶盏,茶盏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刃,直逼晴文,“若是这份本分,让你眼睁睁看着身边亲近之人陷入险境,甚至丢了性命,妹妹也能这般坦然,袖手旁观?”他顿了顿,语气骤然放缓,却带着更强的压迫感,仿佛一张无形的网,缓缓收紧,“白日断魂崖那边有些动静,听说太子调动了不少禁军,在崖下四处搜寻,似是在找什么重要的人。妹妹久居京城,消息向来灵通,可知晓太子此番兴师动众,到底在找何人?”

晴文心中一惊,她今日确实听府中下人提起,太子府调动了大批禁军出城,神色焦急,却不知是去了断魂崖。她强装镇定,掩去眼底的慌乱,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地说:“太子殿下的事,向来不会与我细说,我怎会知晓?三皇兄若是想知道,不如直接去太子府问个明白,来得更省事。”

玄昀盯着晴文的眼睛,似要从她平静的神色下,找出一丝破绽,片刻后,忽然笑了起来,只是那笑意并未达眼底,反而透着几分冰冷:“妹妹倒是坦诚。不过,有些事,知道得越少,反而越安全,省得惹祸上身。”他起身,整理了一下锦袍的褶皱,走到门口,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晴文,语气意味深长,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警告:“妹妹可还记得,当年父皇赐你这座公主府时,曾说过什么?他说,希望你永远远离朝堂纷争,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不受半点委屈。可你该清楚,这京城从来不是能独善其身之地,一旦被卷入漩涡,想要脱身,可就难了。”

晴文心头一紧,玄昀这话,分明是在警告她,莫要掺和到太子与他的争斗中,更不准帮太子传递消息。她攥紧了衣袖,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强压下心中的怒意,擡起头,迎上玄昀的目光,冷冷道:“三皇兄放心,我从未想过掺和朝堂之事,也请三皇兄莫要将我卷入其中,免得辜负了父皇的心意。”

玄昀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不再多言,对着身后的侍卫递了个眼色,转身大步离去。暖阁内的寒气随着门帘落下渐渐消散,却依旧透着一股压抑的寂静。晴文坐在榻上,脸色苍白,手指微微颤抖,方才玄昀那锐利的目光,让她心头一阵发寒。斐行清走上前,轻声道:“公主,殿下他……许是只是随口一提,您不必放在心上。”

“我知道他的意思。”晴文打断斐行清的话,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他是在警告我,不准帮太子,更不准插手断魂崖的事。可他越是这样遮遮掩掩,我越觉得,白日断魂崖定是出了大事,而且此事,多半与他脱不了干系。”她擡头看向斐行清,眼中带着一丝恳求,还有几分急切:“斐乐师,你常在宫中走动,又与三皇兄往来密切,可知晓断魂崖到底发生了什么?太子调动禁军搜寻,找的人是谁?”

斐行清心中犹豫,他身为玄昀的人,本该严守秘密,不该泄露半点关于断魂崖的消息。可看着晴文担忧又急切的神情,想起自己对青禾乐的那份莫名的担忧,再想到玄昀今日回府时,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鸷,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走到晴文身边,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公主,今日断魂崖下,似是有女子坠崖,太子殿下派人搜寻的,想来便是那坠崖的女子。至于那女子的身份……据我所知,是与太子玄昭、还有李宁夏都颇有渊源的青禾乐。”

“青禾乐?”晴文惊呼出声,眼中满是震惊。她曾在太子府见过青禾乐几次,那女子虽衣着朴素,却聪慧过人,眼神清亮,且与李宁夏情投意合,更是太子玄昭查探玄昀谋逆阴谋的关键之人,手中握着不少证据。若是她真的坠崖,出了意外,后果不堪设想,太子查探玄昀阴谋的线索会就此中断,李宁夏也会痛不欲生,甚至可能一蹶不振。

“她……她现在怎么样了?找到了吗?”晴文急切地抓住斐行清的衣袖,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

斐行清摇了摇头,语气沉重:“目前尚无确切消息,太子的人在断魂崖下搜了整整一天,翻遍了树林、溪流和石缝,只找到几片带血的布料,看料子,像是青禾乐衣袍上的。不过,三皇子回府后说,青禾乐已坠崖身亡,绝无生还可能,让手下不必再追查。”

晴文沉默了,她怔怔地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满是担忧与不安。她太了解玄昀了,他心狠手辣,若是青禾乐真的落入他手中,定无好下场;可若青禾乐真的坠崖身亡,太子的计划会彻底被打乱,玄昀的阴谋也会更加难以揭穿。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坐着等消息。”晴文猛地站起身,语气坚定,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无论如何,我都要弄清楚青禾乐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她还活着,我定要想办法救她;若是她真的遭遇不测,也不能让她白白送命。”

斐行清看着晴文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他既希望青禾乐真的已死,这样便能断了太子的助力,助玄昀成事,也能让自己彻底放下心中的不安;可又忍不住期盼她尚在人世,毕竟那女子眼中的坚韧与坦荡,曾让他心生敬佩,不愿见她这般殒命。他轻轻叹了口气,重新坐回琴案前,望着那根断弦的琴,只觉得前路一片迷茫,不知这场纷争最终会走向何方,而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夜风吹过王家小院的篱笆,卷起几片落在墙角的月季花瓣,远处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犬吠,又很快被寂静吞没。偏房里,月光透过糊着粗纸的窗棂,在地面投下细碎的银斑,静得像一汪不起波澜的湖水。青禾乐扶着墙,慢慢挪到窗边,左臂的伤口被牵动,传来一阵细密的疼,她咬着牙忍了忍,借着月光从贴身处摸出那只绣着并蒂莲的锦荷包。

荷包是上好的云锦料子,底色是她最爱的月白色,上面绣着两朵紧紧相依的莲花,只是针脚歪歪扭扭,花瓣边缘还沾着一点没洗干净的墨渍,那是去年暮春,李宁夏在尚书府书房偷偷绣的。他素来不擅女红,握着绣花针的手总在发抖,绣坏了三四块料子才勉强成了形,藏在书箱最底层好几天,才趁她送茶时别扭地递过来,耳尖泛红,嘴上却硬邦邦地说:“比宫里绣娘差远了,你姑且收着,日后寻着好的再换。”

她指尖轻轻蹭过荷包上的墨渍,那是他研墨时不小心蹭到的朱砂,当时他盯着污渍懊恼了半天,皱着眉说“染了色,不吉利”,非要拿去拆了重做,是她笑着按住他的手,指尖划过他紧绷的嘴角:“这样才独一无二,别人想要还没有呢。”此刻荷包贴在掌心,装着的那枚圆形小铜钱还带着体温,是她生辰时他特意去城隍庙求的,红绳磨得有些发亮,他当时把铜钱塞进她手里,郑重地说:“这是高僧开过光的,能保你岁岁平安。”可如今,平安扣护得了她坠崖后的性命,却护不住她隔着山川对他的牵挂。窗外的月亮悬在墨蓝色的夜空里,圆得像一面打磨光滑的银镜,清辉洒在院中的老榆树上,落下参差的树影。青禾乐望着那轮月,忽然想起中秋,她和李宁夏在尚书府的后花园赏月,他搬了张竹椅让她坐着,自己则坐在台阶上,握着她的手,指尖轻轻摩挲她的掌心,低声说:“待玄昀的事了结,我便奏请陛下赐婚,以后每个中秋,都陪你在这里看月亮。”那时他眼底的光,比眼前的月光还要亮,映着她的影子,满满都是温柔。

可现在,她脸上添了从眼角延伸到颧骨的疤痕,粗粝的触感硌得指尖发涩,身上的伤口被绷带缠着,连擡手都要小心翼翼,更别提给他报个平安。玄昀心思缜密,定会四处散布她“坠崖身亡”的消息,李宁夏会不会信了?会不会看着崖底那几片带血的布料,就以为她真的不在了?他那样重情,怕是要彻夜难眠,甚至不顾一切地去崖下搜寻吧。

“李宁夏……”她对着月亮轻轻呢喃,声音细得像一缕烟,被夜风一吹,便散在了月光里,“你现在在做什么?是在派兵搜遍断魂崖的每一处石缝,还是和我一样,对着这轮月亮发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荷包边缘的米白色流苏,那是她后来自己加上的,用的是他旧袍上拆下来的丝线,此刻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像极了他每次紧张或不安时,都会不自觉撚动的袖角。

忽然,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很轻,却带着连日来积压的疲惫,混着夜风,散在寂静的院子里。坠崖时的惊险、伤口的疼痛、对玄昀阴谋的担忧,在此刻全都涌了上来,左臂的绷带又渗出了些微血丝,染红了一小片布料,可比起身体的疼,心里的茫然和牵挂更让她难熬。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偏僻的山庄藏多久,不知道李宁夏是否安好,有没有被玄昀算计,更不知道太子玄昭能否撑住局面,将玄昀的阴谋彻底揭穿。她攥紧荷包,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掌心的平安扣硌得发疼,那点痛感却让她多了几分清醒的力气。

“姐姐,你怎么还没睡呀?”门口忽然传来小女孩阿丫软软的声音,伴随着轻轻的推门声,小女孩端着一个粗瓷杯,踮着脚站在门槛边,小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迷糊,“娘说夜里凉,让我给你端杯热水,暖暖身子睡得香。”

青禾乐连忙将荷包塞回怀中,用衣襟掩好,转过身时,脸上已扬起温和的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谢谢你,阿丫,姐姐这就喝。”她接过水杯,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底,驱散了些许凉意。她看着阿丫澄澈如溪水的眼睛,忽然想起李宁夏总在她不开心时,捧着她的脸说:“禾乐,你的眼睛像我小时候家乡的清泉,干净又亮,别让烦心事弄脏了它。”可现在,这双眼睛里,怕是藏了太多他看不到的愁绪和疲惫吧。

阿丫眨了眨眼睛,小手指着她脸颊上的疤痕,语气带着孩童的认真:“姐姐,娘给你的药膏可管用了,你涂了它,明天伤口就不疼了。就像我上次在山上摔破膝盖,涂了药膏,没过几天就好了,连疤都没留呢!”

青禾乐擡手摸了摸脸上的伤,指尖划过粗糙的疤痕,对着阿丫轻轻点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坚定:“嗯,会好的。”不光是身上的伤口,她在心里默默补充,和李宁夏重逢的那天,推翻玄昀阴谋的那天,也一定会来的。

等阿丫打着哈欠被王大婶牵回房睡下,青禾乐又慢慢挪回窗边,重新拿出荷包。月光落在并蒂莲的绣纹上,像是给粉色的花瓣镀了一层薄薄的银霜,显得格外温柔。她将荷包贴在胸口,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与荷包里的平安扣隔着布料相贴,忽然觉得没那么孤单了。就算此刻隔着重重山川,就算他还不知道她尚在人世,这只带着他笨拙心意的荷包,这枚承载着祈愿的平安扣,也像他的陪伴,让她在这漫漫长夜里,有了撑下去的勇气。

她对着窗外的明月,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李宁夏,再等等我,我一定会回去的。到时候,换我给你绣个最好看的荷包,绣上你最喜欢的木槿花,针脚肯定比你绣的整齐多了。”

而此刻的京城,尚书府书房的灯还亮着,烛火摇曳,映得满室昏黄。李宁夏独自站在窗前,手里紧紧攥着那片从断魂崖底捡回的、带着暗红色血迹的布料,那是青禾乐衣袍上的料子,他一眼就认了出来,布料边缘还留着被荆棘刮破的毛边。他眼底布满红血丝,显然已经好几日没好好休息,下巴上冒出了细密的胡茬,往日整洁的锦袍也显得有些凌乱。书桌一角,放着一只没绣完的荷包,用的是青禾乐喜欢的天蓝色布料,上面刚绣了半朵木槿花,针脚比青禾乐那只还要笨拙,线头都没来得及收好,这几日空下来,他就学着她的样子拿起绣花针,想绣一朵她最爱的木槿花,却总也绣不好,手指被针扎破了好几次,留下了细小的针眼。

他对着窗外与清溪庄同一片的明月,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不容动摇的执着:“禾乐,不管你在哪里,是生是死,我都会找到你。你说过,木槿花生生不息,就算谢了,来年也会再开。我们之间,也一样。”

两处月光,一样牵挂。清溪庄的偏房里,青禾乐摩挲着荷包,将思念藏在心底;京城的尚书府中,李宁夏攥着布料,将执念刻进骨血。他们都在等着重逢的那一天,等着把这充满阴谋与分离的漫漫长夜,熬成彼此身边温暖安稳的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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