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雪落第三日,太液池的冰面覆着层松绵的白,青禾乐遣人往东宫递了张帖子。素笺上只绣了半朵寒梅,绛红丝线在雪光里泛着沉郁的光,针脚密得能锁住风,那是玄昭幼时在御花园折梅,被花枝划破手掌,她母亲用绣绷替他敷药时,裙摆上沾着的花样。
玄昭踏过积着薄雪的回廊,靴底碾过碎冰,发出细碎的声响。暖亭里,青禾乐正对着冰面出神,檐角的冰棱垂得老长,阳光斜斜照在上面,折射出的光像她鬓边那支旧银簪在闪烁,只是珍珠早已失了亮泽。见他进来,她转身福身,指尖捏着支新绣的梅枝,浆糊未干的花瓣在雪气里泛着润白:“殿下还记得这花样?”
“母亲的绣活,针脚里都藏着暖意,宫里没人能及。”玄昭掸了掸肩头的雪,目光在她发间停了停,那支银簪的鎏金已磨出斑驳的痕,“找我来,该不只是为了看这半朵梅。”
青禾乐将绣绷搁在石桌上,梅枝的影子投在雪地里,像道浅淡的印:“青玄党私吞赈灾粮的账目,我已理出眉目。”她从袖中取出抄本,纸页边缘被指尖撚得发皱,墨迹里藏着无数个挑灯夜读的寒夜,“只是缺个能递到御前的机会。”
玄昭接过抄本的手顿了顿,指腹抚过纸页上的褶皱,像抚过那些辗转难眠的夜。他忽然解下腰间的锦囊,倒出的不是常戴的白玉佩,而是支羊脂玉簪,簪头雕着整朵盛放的寒梅,花瓣边缘的弧度柔和得像被春风吻过,玉色温润得像浸过温泉,在雪光里透着暖。
“这个你拿着。”他将玉簪塞进她手里,玉的暖意顺着指尖漫上来,熨帖了她掌心里的薄冰。
青禾乐望着那支簪,忽然想起幼时躲在母亲绣房,看她为东宫寿宴赶制的梅簪,便是这般模样。只是那支还没绣完流苏,就被闯入的禁军摔碎在青砖上,玉屑混着母亲的血,在记忆里凝了层霜。她指尖颤了颤:“殿下这是……”
“从前的事,该了了。”玄昭的声音浸在雪气里,带着种沉定的温柔,“母亲的冤屈,我会和你一起昭雪。但从今日起,你不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他看着她将旧银簪拔下,换上玉簪时,鬓角碎发被玉身拂得轻颤,“这支簪子,是我给你的底气。”
风卷着雪沫撞在亭柱上,发出簌簌的响。青禾乐捏着玉簪,忽然觉得眼眶发烫,玉的暖顺着发间漫到心底,像有什么冰封的东西正在悄悄融解。
坤宁宫的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旺。皇后斜倚在铺着狐裘的软榻上,指尖撚着串东珠,目光落在青禾乐发间的梅簪上,珠串相撞的脆响里裹着冷意:“尚功局的绣娘,竟能得太子亲赠玉簪,青禾乐,你倒是好本事。”
青禾乐垂着眼,袖口的丝线在暖光里泛着浅金:“殿下念及先母旧情,赐下簪子是体恤,奴婢不敢当‘本事’二字。”
“旧情?”皇后忽然笑了,笑声撞在描金屏风上,荡出几分尖利,“本宫倒是不知,你母亲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妇,还配与东宫论情分。”她放下珠串,指尖在扶手上轻叩,“勾搭太子,手握账册,你以为这样就能翻案?别忘了,你母亲的罪名,是陛下亲批的。”
青禾乐擡眸时,眼底的光比案上的银烛台还亮:“奴婢只想查清真相,若先母当真有罪,奴婢甘愿同罪。可若有人构陷,哪怕对方是天家贵胄,奴婢也绝不退让。”
皇后的脸色沉了沉,正要再说些什么,殿外忽然传来太监的通传:“二殿下到——”
玄澈掀帘进来时,身上还带着雪气。他目光扫过青禾乐发间的梅簪,忽然对着皇后拱手笑道:“母后,儿臣刚在御花园瞧见支好梅,想着您素来爱花,特意折来给您添趣。”他手里捧着的红梅沾着雪,花瓣艳得像团火,“倒是巧,青姑娘也在。”
青禾乐心头微动。往日里玄澈见了她,眼神总带着几分探究与嘲讽,可今日他的笑容竟透着几分温和,连看她的目光都没了往日的锋芒,倒像是藏着什么没说出口的话。
皇后接过梅花,瞥了眼玄澈:“你倒有心。”又转向青禾乐,“既如此,你先回去吧,尚功局的岁朝图,可别耽误了。”
青禾乐福身告退,刚走出暖阁,就被玄澈追上。他并肩走在覆雪的回廊里,靴底碾过碎冰的声响格外清晰:“皇后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青禾乐侧头看他,他耳尖冻得发红,眼神里竟有几分真切的关切:“二殿下今日……”
“从前是我看轻你了。”玄澈打断她,语气忽然认真起来,“深宫路险,你一个女子不易。若有难处,或许……”他顿了顿,后面的话被风吹散,只留下句,“除夕宫宴,小心些。”
除夕的紫禁城,红绸裹着宫墙,灯笼映着白雪,喧闹里藏着无数双算计的眼。
贵妃们在宴席前各显神通:慧妃献了支《霓裳羽衣舞》,水袖扫过玉阶时,眼角的余光总往龙椅上瞟;齐妃捧着亲手酿的屠苏酒,屈膝时鬓边的金步摇摇得格外欢;就连刚入宫的周才人,也借着给皇后敬酒的由头,在玄昭面前多福了半盏茶的时间。
青禾乐捧着刚绣好的岁朝图,立在殿角的阴影里。发间的梅簪在烛火下泛着暖光,她望着满殿的珠光宝气,忽然想起玄昭昨日的话:“亥时,九曲桥等你。”
宫宴过半,她寻了个去偏殿取针线的由头,悄悄往九曲桥去。雪刚停,桥面上的冰被月光照得发亮,玄昭的身影立在桥中央,石青色的蟒袍在夜色里像块沉静的玉。
“殿下。”她轻唤了声。
玄昭转过身,手里拿着个锦盒:“这是母亲当年没绣完的流苏,我找工匠补好了。”锦盒里的流苏缠着银线,坠着颗小珍珠,与梅簪正好相配,“配上它,才算完整。”
青禾乐刚接过锦盒,就听见身后传来轻响。玄澈不知何时立在桥头,手里的酒壶在雪光里泛着冷光,他望着两人,脸上没什么表情,转身时袍角扫过积雪,留下串深痕。
青禾乐的心沉了沉。她总觉得玄澈今日的反常里藏着阴谋,却没想到他会跟踪至此。
回到宴席时,气氛已热络起来。太监们正给各宫主子斟酒,轮到青禾乐时,玄澈身边的小太监忽然上前,笑着说:“青姑娘辛苦,奴才替殿下敬您一杯。”他递来的酒杯里,酒色比旁人的深了些,杯沿还沾着点不易察觉的白粉末。
青禾乐的指尖刚要碰到酒杯,旁边忽然伸来只手,将杯子接了过去。杨贵妃笑盈盈地晃了晃酒杯:“这杯酒看着烈,青姑娘怕是受不住,本宫替你喝了吧。”她仰头饮尽,放下酒杯时,对着那小太监眨了眨眼,“你家殿下的酒,果然够劲。”
小太监的脸色瞬间白了,低下头不敢再看。青禾乐望着杨贵妃鬓边的凤钗,忽然想起前几日在御花园,曾撞见她对着幅旧绣帕落泪,那帕子上的梨花绣样,和她母亲的手艺如出一辙。
钟声敲过十二下时,漫天烟花炸开,将紫禁城照得如同白昼。青禾乐望着玄昭投来的目光,又瞥了眼角落里面色阴沉的玄澈,忽然明白这宫里的每个人,都藏着自己的秘密。
而她发间的梅簪,在烟火的光影里忽明忽暗,像枚即将落子的棋。新岁已至,这盘搅动风云的棋,终于要迎来最险的一步。
正月初一的午后,尚功局的窗棂上还贴着红绒剪的喜鹊登梅,绒线在雪光里泛着暖红。阳光透过窗纸映进来,在青禾乐膝头的绣绷上投下碎金似的光斑,她正拈着银线勾岁朝图里的梅蕊,针脚细得像初春新抽的蛛丝,每一下起落都带着屏息的专注。忽然听见廊下传来靴底碾过残雪的轻响,“咯吱”声由远及近,带着熟悉的沉稳。
玄昭提着只描金食盒走进来,锦盒上的缠枝莲纹沾着点雪沫,在暖光里闪着润亮的光。他掸了掸肩头的落雪,雪粒坠在青砖上,洇出细小的湿痕:“刚从御膳房讨了些芙蓉糕,想着你许是忙着赶工,还没吃午饭。”他把食盒往案上一放,目光扫过绣绷时顿了顿,“这梅蕊绣得比前几日精神,针脚里都带着股活气,像是下一秒就要绽开来。”
青禾乐刚要起身道谢,指尖还缠着半缕银线,门外又拐进个人影。李宁夏穿件宝蓝色暗纹锦袍,领口滚着圈月白绒边,手里捧着卷蓝布封皮的书,布面被摩挲得泛出柔光。他见了玄昭先是一愣,随即拱手笑道:“太子殿下也在,真是巧了。”说话时,袍角扫过门边的炭盆,带起一阵细碎的火星。
玄昭眉峰微挑,语气淡得像结了层薄冰:“李大人来尚功局,倒是稀客。寻常这时候,该在府里陪老大人赏雪才是。”
“家母昨日整理书房,寻到本前朝的《绣林要术》,想着青姑娘精于绣艺,或许用得上。”李宁夏将书卷轻放在案上,封皮上的墨字在光线下泛着沉静的光,他目光不经意扫过青禾乐发间的羊脂玉簪,那朵寒梅的花瓣在暖光里透着润白,连花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又很快移开,落在窗台上的积雪上,“倒没想到能遇见殿下。”
廊下的风卷着雪粒打在窗纸,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用指尖轻叩。青禾乐见两人之间的气氛像冻住了似的,玄昭的指尖在食盒边缘轻轻摩挲,李宁夏的袖口也微微绷紧,忽然指着玄昭手里的食盒笑道:“殿下带的若是甜食,可得分李大人些,前几日我绣蜜饯纹样,李大人站在旁边看了半晌,说‘甜食能养心神,针脚都能更圆润’,当时还夸我绣的蜜饯像能滴出糖来呢,想来是极爱甜食的。”
李宁夏一怔,随即失笑,眼角的细纹舒展开些:“青姑娘记错了,那日我说的是‘清茶能养心神’。许是你盯着蜜色丝线看久了,连耳朵都染了甜气?那天你用的赭石色线团滚到脚边,捡起来时指尖还沾着线粉呢。”
“哦?”青禾乐故作懊恼地拍了拍额头,腕间的银镯子在暖光里晃出细碎的响,“那便是我把绣线的颜色记混了!上次绣糖葫芦,盯着朱红丝线看久了,夜里做梦都觉得舌尖发甜,醒来还咂着嘴找糖吃呢。”
玄昭被逗得低笑出声,喉间的笑意带着暖意,眼底的冰碴子化了些:“盒里有芙蓉糕和杏仁酥,芙蓉糕里还裹着蜜饯碎,李大人若不嫌弃,正好尝尝。”
正说着,门外传来小太监尖细的通报声:“青姑娘,九公公传话,请您即刻去趟养心殿偏阁,说是陛下有话要问呢!”
青禾乐心头一紧,指尖猛地攥住了绣绷边缘,木框的凉意透过指尖渗进来。刚要应声,玄昭已先开口:“我与你一同去。”他拎起食盒,指尖在盒盖上轻轻敲了敲,“正好我有边关的军情折子要呈给陛下。”
李宁夏在一旁默默颔首,指尖轻抚过绣谱的封皮,布面的纹路磨得有些光滑,声音轻得像落雪:“既如此,我先回府了。这绣谱……”
“我让尚功局的张管事好生收着,仔细誊抄一份留底。”青禾乐福了福身,鬓边的玉簪随着动作晃出温润的光,“多谢李大人费心,这份情谊,我记下了。”
两人刚走出尚功局,就撞见许公公迎面走来。他穿着件簇新的酱色棉袍,领口袖边都镶着银线,见了玄昭忙躬身行礼,腰弯得像株被雪压弯的芦苇:“太子殿下吉祥!”又转向青禾乐,笑得眼角堆起褶子,露出嘴里那颗金牙,“青姑娘这发间的玉簪真俊,一看就是上等的羊脂玉,衬得姑娘越发精神了。天儿冷,姑娘可得多穿些,仔细冻着,暖阁里的炭火够不够?不够奴才这就让人送两盆来,绣活时手暖了,针脚才更稳当。”絮絮叨叨问了半晌,才笑着告辞,转身时袍角扫过雪地,留下串浅浅的脚印。
而此时的养心殿偏殿后室,地龙烧得正旺,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炭火气。九公公正摩挲着玄澈递来的金锭子,那沉甸甸的分量在掌心泛着冷光,他用指腹蹭了蹭金锭边缘,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二殿下放心,这分量足得很。”
玄澈坐在铺着貂裘的暖榻上,指尖撚着颗蜜饯,猩红的果脯在指间转着圈,语气里淬着冰:“只要能除了青禾乐,这些都不算什么。她手里的账册一日不毁,咱们就一日不得安生。你是没瞧见她那日在太液池,拿着账册跟太子眉来眼去的样子,真当这紫禁城是她家绣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