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殿审
大晋凤临十八年八月十三,离中秋还有两日,若在以往,文武百官无论是在朝的还是外放的,从这日开始都会有一个为期三日的中秋假,但是今日,从朱雀门通往观政殿前长长的宫道上,文武百官按照品阶高低排着队依次上朝。
拜蜀安郡王所赐,今年中秋京官的假定是放不成了。女皇赶在节前庭审蜀安郡王,用意为何可谓昭然若揭,是等着审完之后好秋后处决。
其实三司已经掌握了人证物证,庭审本没有必要,但蜀安郡王是宗亲,又是大晋唯二的王之一,女皇亲自审问,也算是给了她这个叔叔一个最终的体面。
百官心里都清楚,今日早朝唯一的事项就是庭审,所以女皇临朝之后,谁也没有拿其它的事去奏呈陛下,都在等着上首坐在龙椅上的人发话。
看样子女皇也是想速战速决,落座之后并未耽搁,直接传涉案之人进殿。
进殿的一共有三人,为首的是本次案件的主谋蜀安郡王萧焕,身后左右两侧分别为他在京城的内应鸿胪寺卿范师道和世子萧让,同时进殿的还有左右千牛卫,为的是防止当庭出现意外。<
女皇特许三人卸了枷锁,不着囚服,因此在进殿之前宫人为这三人梳洗了一番并换上了常服。
三人进殿之后以罪臣之身跪下行礼,上首的萧季绾目光复杂地看着蜀安郡王。她自问对这个叔叔已经十分优待,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不仅垂涎皇位刺杀储君,还勾结高薛嫁祸宗亲,那可是和他们萧家有着血海深仇的高薛啊。
她下令庭审,一是为了表示郑重,并且震慑天下,二是,她也想当面问问她这个叔叔,她到底何处对不起他们了,要如此辜负皇恩。
“起来吧,”在朝堂之上萧季绾早就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她闭了闭眼,将胸中一股不平之气勉力压下去,“大理寺卿,宣读人证口供!”
一旁的慕容念担忧地看向萧季绾,萧季绾一连几日都未睡好,旁人不晓得刚刚萧季绾语气中透露出的疲倦,她又怎么会听不出。
似乎是感应到了她的担忧,萧季绾轻轻摇了摇头,动作小到不是像她这般一直盯着,根本看不出的程度,慕容念明白,这是让她别担心。
底下大理寺卿已经宣读完了口供,慕容念这才将目光从萧季绾身上收回,专心地等待庭审,只听萧季绾道,“人证物证俱在,蜀安郡王,可还有什么想辩驳的?”
蜀安郡王挺直了身子,目光紧紧锁住萧季绾,大声说道,“关于人证所言,罪臣无可辩驳,成王败寇,棋差一着,但落子无悔!”
听闻此言,宋蓝田最先站出来,“蜀安郡王,这么说你还觉得自己所作所为十分有理了?”
蜀安郡王斜睨了这位国舅一眼,“陛下还未褫夺本王的爵位,本王仍是从一品的郡王,宋国舅,陛下还未开口,你一个正二品的尚书令有什么资格审问本王!”
“你!”宋蓝田气得胸口起伏不定,他年轻时曾驰骋沙场,面对敌人绝不手软,早年间昭敏皇后宋善水还在世时总笑耶娘给他取错了名,叫什么蓝田,君子若如蓝田玉,自当温润平和,他这个脾性一点就炸,叫炮仗还差不多。
后来昭敏皇后去世,萧季绾说他当了舅舅以后要将脾气往下压些,别带坏了他的小外甥,他才学着收敛了脾性走君子如玉那一套,但骨子里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现在眼前这人差点弄死他阿姐好不容易生下来的独子,居然还有脸在他面前叫嚣,要不是身后尚书左仆射扯着他,他立马能跟蜀安郡王当庭打起来。
被宋蓝田这副想干架又要强压的样子打了差,萧季绾心中的烦闷倒是去了不少,失笑地和慕容念对望一眼,慕容念眨了眨眼,示意她赶紧开口,不然这位国舅怕是忍不住真能做出在观政殿殴打宗亲这回事儿,虽说是个罪臣,但好歹还没被剥夺爵位不是?
萧季绾敛了敛神色,“也就是说你承认勾结高薛刺杀储君了,蜀安郡王萧焕,你莫不是忘了高薛是什么人吧,朕记得永隆之乱时,你父萧显及兄长姊妹十一人皆命丧高薛二王子高流之手,怎么这才过了多久,亡国灭家之仇就全忘干净了?还是说你萧焕忍辱负重,行的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那一套?”
面对萧季绾的质问,蜀安郡王不慌不忙地开口,“刚刚罪臣就说过,勾结高薛刺杀储君一事无可辩驳,关于陛下您的质问,罪臣并没有什么好说的,若陛下一定要个明白,臣只能说,既然陛下能以女子之身登临帝位,那罪臣又为何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借力高薛?”
百官纷纷倒吸一口冷气,萧焕这是破罐破摔了?
萧季绾闻言冷笑,“你这是不满朕一个女人君临天下,所以想‘拨乱反正’?你是觉得让高薛来分我大晋的江山,也比朕来坐这个皇位要好,是吗?”
范师道和萧让在听见“拨乱反正”四个字时就“噗通”一声跪下了,只在心里祈求萧焕能少说点大逆不道的话,他们两个已经不求能留下一条命,只求能死得好过点就成。
但萧焕并没有如他们所愿那样闭嘴,依旧无所畏惧地开口,“罪臣不敢,陛下是平帝和昭敬皇后的嫡女,萧氏正统血脉,天命所授御极四方,罪臣并无异议,”说到此,萧焕倏忽看向萧季绾御座旁,“不过有另外一事,罪臣想趁此机会辩一辩!”
萧季绾从萧焕的眼中看到了一丝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怨怼,她心中泛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刚想开口打断萧焕接下来的话,就被他抢了先,“陛下皇室嫡脉,上承天道下安万民,又于北归之战临危受命,使得天下一统,即便是女子之身登基为帝,天下万民也心服口服,可陛下御座之旁的那一位,又算什么?”
朝中之人包括慕容念自己都没料到殿审的情势竟会陡然一转,转到了她身上。
朝中一片寂静,谁都没有反应过来这位蜀安郡王死到临头发的什么疯,萧季绾知晓自己慢了一步,若在此时让萧焕闭嘴,只会让天下猜测自己怕了亦或是悔了。
她静默地看着萧焕,满身肃杀之气怎么也掩盖不住。
萧焕没给在场之人过多反应的时间,他死死盯着慕容念,似乎是想用目光将那人戳穿,“慕容念,罪臣慕容博之孙,幼时没入掖庭,昭敬皇后仁慈,赦其出掖庭为公主伴读,可慕容念不思主恩,不忠不义,蛊惑君心,扰乱圣听,秽乱宫闱,掖庭贱籍出身,也敢坐明堂掌政令,居宫室领诰命,染指我萧家的江山!”
蜀安郡王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仿佛将胸中数年积攒的浊气一吐而尽,整个人清爽不少,他是爽了,观政殿内其他人可就惨了。
在萧焕说这段话之前,他们只是怀疑这位郡王发疯,在他讲完之后,他们一致觉得,郡王是真的疯了。
陛下和晋宁夫人是什么关系,朝中哪个不是心知肚明,但谁敢大咧咧说出来,更别提用这事儿去指责质问,昭敬皇后在世时没反对,昭武皇帝和昭敏皇后在世时也没反对,几十年过去了,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相安无事不好吗?人家耶娘兄嫂都没说什么,你一个旁支的乱吠什么!
晋宁夫人是陛下死穴,朝中没人敢去碰这根钉子,这郡王自己不想活了也别拉着他们垫背啊,可怜他们一干陪听的人走也不能走,一个个恨不得自己耳聋眼瞎,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何为不思主恩?何为不忠不义?何为蛊惑君心?何为扰乱圣听?何为秽乱宫闱?”萧季绾怒极反笑,从御座上起身,每说一个字就往前进一步,说到“秽乱宫闱”四个字时,刚刚好立在了萧焕正前方的丹阶之上。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萧焕,一字一句道,“萧焕,你给朕听清楚了,若她不思主恩,何以延和年间替朕和亲郁林;若她不忠不义,何以从留都至长安一路都陪朕同担风雨,从未背叛;若她蛊惑君心,何以时时在旁提点朕躬身自省;若她扰乱圣听,何以处处进言让朕任贤纳谏;至于秽乱宫闱,”萧季绾伸手拍了拍手边的丹柱上的金凤,“太极宫后宫各殿空无一人,朕之身侧只有晋宁夫人一人,何来的秽乱宫闱!蜀安郡王,你字字斥责晋宁夫人,你难道不知让夫人居宫室的是朕,领诰命的是朕,坐明堂的是朕,掌政令的也是朕!你口口声声说对朕君临天下无异议,可你句句所言,表面指向夫人,实则难道不是在骂朕昏聩无能不辨是非吗!”
“陛下圣明!”群臣听得冷汗直冒,再不表态不行了,哗啦啦跪了一地。
要不怎么说蜀安郡王脑子不好使呢,他本意真的就是不服慕容念一个外人都能垂帘听政,可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漏洞百出,被萧季绾这么一掰扯,怎么听都是大逆不道地骂皇帝。
这下萧焕有些慌了,他不是这个意思啊,得赶紧为自己辩解,“陛下明鉴,罪臣并无针对陛下的意思,只是,只是……”
萧焕一时语塞,他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忙乱之际看到了萧承乾,于是脑子一抽开始添油加醋,“只是慕容念贱籍出身却能教养殿下,臣恐慕容念并非真心教养,而是趁此机会教废储君意图在陛下百年之后称制。”他越说越觉得此言甚是合理,“罪臣不过也是想清君侧而已。”
范师道头已经低得快砸进观政殿的地缝里去了,当初他怎么会觉得这个人能共谋成事,到底有没有脑子,这说的什么话,连三岁小儿听了都要笑上一笑。
萧承乾从蜀安郡王开口开始就想站出来骂他眼瞎心盲,但是母皇和阿娘都先后给他使眼色让他别开口,他只能忍着,现在话落到了他身上,他可不想再保持沉默了。
“哦,郡王原来是觉得孤被养废了,怕孤祸乱萧家的江山才想弄死孤的?那郡王觉得谁能坐孤这个储君的位置?您还是您的嫡长子?”
萧焕吝啬地分了点目光给萧承乾,又倏忽移开,缄默不言,显然他就是这么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