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四)
归去来(四)
苏之瑾擡眸而望,与陆时宴的视线相撞,他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她,带着几分耐人寻味的目色试探。
她眼眉垂敛,在手中假意忙乱,用热水烫着锃光瓦亮的碗碟,避开了他深不可测的眸。
耳边唯闻温嘉寒暄,“怎是小公爷?快坐快坐。”
苏之瑾心神恍惚,其实今日见过溪玉之后,她的惑境已解,反生出几分愧疚来,她出京城时,做好了一辈子与陆时宴不再相见t的打算,谁曾想,他在背地里为她做了这么多事。
她有些怪自己的心狠,也有些恼他的嘴硬,他面对她的身体比面对她更诚实,只有亲她时,才会张开嘴。
但凡他当初能多说几句,她也不会把事做得如此决绝。
但她又怀疑,陆时宴就是故意让她愧疚的,不然眼下怎么还穿着那件灰鼠皮氅袍?去岁年关的时候,她让裁缝给他做的,眼下都瞧着不水滑了。
怎么她不在,他就不做新衣了么?哪家勋爵贵公子还在年下穿旧衣?
他也好像故意给她瞧看,落座前,故意将脱下的氅袍在挂架拂掸,很是小心爱惜,弄得十分节俭可怜,像是家中无粮。
如果她不知,他一赏溪玉就是三千两银票的话。
忽有一言闯进屋里——
“对不住,对不住,沈某来晚了,竟比陆副使还晚到,实在罪过。”
紧跟进来一书生之态的年青男子,腰带上挂着褡裢荷包,长相清俊,穿着倒很是简朴。
看来此人就是九品主簿了,应当是他特意拉上的陆时宴。
沈主簿用帕子抹了抹额上的汗,还特意阐释了晚到因由,“回家给娘子做了顿晚膳,我不在她就胡乱填口,迟了些,实在抱歉。”
闻言,苏之瑾的愧疚散了几分,瞧瞧人家,赴宴前还给媳妇先做一顿好吃的,在一起这么久,陆时宴何曾给她做过吃食?
有一回破天荒给她买了杂菜煎饼,还要同她抢着吃。
苏之瑾把烫好的碗碟推置他面前,眉眼笑吟,“沈主簿与夫人鹣鲽恩爱,真是令人艳羡。”
她给沈主簿斟茶,陆时宴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空杯盏也递了过去,苏之瑾窘促地对他笑笑,把水壶递到他的手边,让他自己倒去吧。
沈主簿见她一身女子俏丽装扮,猜是温嘉的太太,想她虽貌美,但毕竟是深宅少妇,没有眼力见,瞧不出大人物。
他忙接过手来,给陆时宴低眉茶,唯恐她们怠慢,忙绍介,“这位是京中来的陆大人,也是国公府的小公爷,在臬司看过温大人提的卷宗,愿意施以援助之手,有他相助,定能如虎添翼,事半功倍,所以邀他前来,一同商议。”
沈主簿本想用此话敲打,让对面的女子对小公爷能客气些,未料,她只是粲然一笑,眼稍都不往陆时宴那处带,“沈主簿,说正事罢。”
一言阻断了客套场面话,单.刀.直.入,切中要害。
沈主簿轻咳了声,从褡裢里拿出纸笔,他做起事来倒是不含糊,想必也是细看了卷宗,望着温嘉,“温大人,此案已过十四年,证人难寻不说,就是找到证人,清楚细节寥寥,余下的也极有可能早已被吴家买通,您可曾想过?”
“想过。”
“即便无证人作证,你也要纠察此案么?”沈主簿步步紧问,“温大人,哪怕不惜得罪吴家?”
吴家在南京城享誉盛名。
它本在苏州就是以贩盐起家,大老爷是个极有手段的主,早些年就在南京城拿到了“盐引”,成为南京首屈一指的盐商,但光靠倒盐卖盐还不足以服众,在敛财之余,吴家还大做善事,办学堂、开寺庙,每年给朝廷捐银一万两,获得了“富而行其德”的美名。
而当初的地痞就是吴大老爷的长子——吴贵,早已在南京城改头换面,更何况有这样威望赫然的爹,想把他关进牢里,比登天还难。
“此事极有可能累得温大人官职不保,也在所不惜么?”
温嘉默了默,扯了个淡笑,“如果怕,我今日就不会坐在这里同沈主簿和小公爷商议了。”
她把清茶抿尽,“政在去私,私不去则公道亡,吴贵再怎么改变,也是道貌岸然的主,他手握两条人命,怎能轻易姑息?!”
隐在话语里的无声咆哮,铮铮不屈,是寒霜冻土里不灭的烈火。
炭盆里也跟着发出噼啪之音,小室静默须臾,陆时宴开了口,“不知案卷画押的姑娘同温大人是何关系?让温大人能舍了性命相助?”
“是表妹。”
温嘉言简意赅,他现在的身份路引都是当初温太医找人做的,她原名并不叫温嘉,而是许鸢。
但她不喜欢这个名字,允许冤情,太不吉利,她更喜温嘉,“南有嘉禾,生彼阡陌”,她是茁壮的禾稻,肆意生长。
陆时宴淡淡地嗯了声,“那表妹现今何在。”
“已死。”温嘉未言太多,“唯在死前遗愿未了,恳求我能替她叔父叔母伸屈鸣冤,我受她死前所托,一生执念此事能得善终。”
她在九岁那年亲手杀死了自己,以男儿身作皮,重生于世人的目光中,以昭昭之心忿不平。
可她的胆怯与心慌还藏在皮囊之下,她也会怕。
苏之瑾轻轻地握住了她微颤的手,尔后,紧紧用暖意裹捆。
陆时宴看了眼,一言不发地移开了视线。
倒是沈主簿赞叹,“温大人真是有情有义之人,受表妹之托,不惜一切代价敢与权贵作斗争,与夫人又恩爱有亲,吾辈楷模。”
苏之瑾是瞧出来了,这人实事也办,巧言也说得欢,想是能把他家的小媳妇哄得开心。
她嘴角微挑,“那依沈主簿所看,此案可有翻供可能?”
“我只擅作文章,能引民众舆论,至于能否翻供嘛……”沈主簿转首望向陆时宴,“……还得仰仗小公爷。”
在座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陆时宴望向苏之瑾,微挑眉,“我要去趟苏州府,这几日不在,你记得给我卧房里的甲洲野梅盆景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