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少数派报告》(14) - 菲利普·迪克中短篇小说集 - 菲利普·迪克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九十六章《少数派报告》(14)

亡者之音

路易斯·萨拉皮斯的尸体装在坚固的透明塑料匣里,已经公开展示了一个星期,公众对此趋之若鹜。身着黑衣、满脸痛苦的妇女们一边抽泣,一边汇成一条长龙从旁穿过。

在安放灵柩的巨大灵堂的一角,约翰尼·贝尔富特不耐烦地等待着接近萨拉皮斯尸体的机会,但他不仅仅是为了瞻仰。萨拉皮斯在遗嘱中已经详细列述了他的职责,那绝对是个难以想象的工作。简而言之,他的职责就是让路易斯·萨拉皮斯起死回生。

“真烦。”贝尔富特嘟囔着看了一下腕表,发现还要再耗两小时才能关闭灵堂大门。他饿了,而且那股持续不断从包裹着棺匣的急冻密封囊中散出的寒气,也令他觉得越来越不舒服。

这时,他的妻子萨拉·贝尔向他走来,她用保温杯带来了醇香的热咖啡。“给你,约翰尼。”她抬起手,把丈夫额前的黑发撩开——有奇里卡华人1血统的他,头发总是乌黑油亮,“你看上去精神不太好。”

“是啊,”他应道,“这事儿让我很难受。他活着的时候,我就不太喜欢这个人——即便现在他躺在那里,也不会改善我对他的印象。”他甩头示意那具棺材和两行悼念者。

萨拉·贝尔轻声说:“nilnisibonum。”

他瞥了妻子一眼,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反正是某种外语,错不了的。萨拉·贝尔有大学文凭。

“引用小兔桑普的一句话,”萨拉·贝尔温柔地笑着说,“‘如果你说不出什么好话,那就请闭嘴。’”她补充说,“选自经典老电影《小鹿斑比》。要是你每周一晚上都跟我去听现代艺术馆的讲座——”

“听着,萨拉·贝尔,”约翰尼·贝尔富特无奈地说,“我不想让那个老混蛋起死回生。我怎么会让自己落到这般田地?当栓塞症把他像个水泥桩子般放倒时,我还以为能就此跟这份工作说拜拜了呢。”但现实并不是他想要的那样。

“那就给他拔掉电源。”萨拉·贝尔说。

“什——什么?”

她笑起来,“你害怕了?只要把急冻囊的电源拔掉,他的尸体就会变热、腐烂,再也没有重生的可能。对吧?”她蓝灰色的眼睛里跃动着调皮的光芒,“我猜你害怕他,可怜的约翰尼。”她拍拍丈夫的胳膊,“我本应该踹了你的,但我不会那样做。你需要一个妈妈来照顾你。”

“那样做不对。”他说,“路易斯毫无还手之力,他只能一动不动躺在棺材里。拔掉电源的话——太不男人了。”

萨拉·贝尔平静地说:“但总有一天,或早或晚,你还是要面对他,约翰尼。当他处在活尸状态,你就会占据优势。所以,那将是个好机会;你甚至有可能全身而退。”她转身快步离开,因为冷,她将两手深深插入衣兜。

约翰尼闷闷不乐,点着一支烟,靠在身后的墙面上。妻子说的当然对。活尸状态的个体跟活人直接对抗,通常都不占优势。但是——他还是感到胆怯,因为从童年时代开始,他便对路易斯满怀敬畏。路易斯主宰着太阳系三至四区之间的航运,控制地球与火星之间的多条商业航线,驾轻就熟得如同一个航模爱好者在自家地下室的纸板上玩微缩模型游戏。如今,当他年过七旬、寿终正寝之时,老头儿已经通过威尔海米纳证券公司控制了上百家相关联(也有无关联的)公司,遍布两大行星。他的净资产规模无法计算——哪怕是出于计税目的。事实上,就算是官方税务专家,计算他的税额也绝非明智之举。

都是为了孩子,约翰尼想道,我在为他们着想,孩子们毕竟还在俄克拉荷马读书。如果他不是拖家带口,或许还可以考虑跟路易斯斗一斗……对他来说,世上最重要的就是两个女儿,当然还有萨拉·贝尔。我必须多为她们着想,而不是只考虑自己一个人的感受。他这样告诫自己,继续等待时机,按照老头儿的详细指示把尸体移出棺材。根据他的理解,老头儿能维持活尸状态的时间总共是一年,但他不可能一口气全用完,肯定会有针对性地使用这些时间,就好像把收入拆分开来再报税一样,他很可能把统共一年的时间拆分成无数零散的时段分配到二十年间,时不时醒来一个月,等到时间紧张了,或许一次只苏醒一星期,然后……一次几天。

最终,老路易斯的活动时间会缩短到仅有几小时,信号将变得微弱,仅剩下黯淡的电波依然在冻结的脑细胞里活跃……它将时断时续,信号增益器传出的话语将变得模糊,难以分辨。然后——是寂静,最终进入坟墓,但这可能要拖到二十五年之后。老头的脑电波彻底沉寂,可能要等到2100年之后。

约翰尼·贝尔富特狠狠抽着烟,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天:他紧张且没精打采地走进阿基米德公司,结结巴巴地对前台的女孩说,他想找份工作。他说自己有个好点子待价而沽,说自己有办法解决罢工问题,足以平息不同工会势力在空港争抢地盘引发的暴力冲突——实质上,这些办法甚至能帮助萨拉皮斯摆脱对工会劳工的依赖。这是个肮脏的阴谋,他当时就知道。但这办法有用,而且值钱。那女孩让他去见了人事部的珀欣先生,后者又把他打发到了路易斯·萨拉皮斯面前。

“你是说,”萨拉皮斯问,“让我把空港建在大西洋里,在离海岸三公里以上的地方建设海上平台?”

“公会是隶属国家的组织。”约翰尼说,“任何一家公会在海上都没有管辖权。但商业机构却可以跨国经营。”

“但我还是要雇人在海上平台工作。那样我会需要更多的雇员,如果不通过工会,我到哪儿去找这批人呢?”

“去缅甸、印度或者马来半岛的国家。”约翰尼说,“招一些年轻的没有特长的劳工,带他们过来。签署长期用工协议之后,自己培训他们。换言之,降低他们未来的收入,让他们自己承担越境打工的成本。”这是一种奴役,他知道。而这正是路易斯·萨拉皮斯喜欢的方式。公海上的微型帝国由一群不受法律保护的劳工维护。无懈可击。

萨拉皮斯照做了,并把约翰尼招进公司,在公关部任职。这种职位最适合足智多谋却没有技术背景的人。换句话说,一个没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他们被现代社会排除在外,形单影孤,处处遭人白眼。

“嗨,约翰尼,”萨拉皮斯曾经问过他,“你这么聪明的人,当年为什么不去读书?人人都知道,在这年头,上大学可事至关重要。你有自毁倾向吗?”他坏笑着露出一嘴钢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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