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全面回忆》（11）
别看封面
方尖碑出版公司的老总年事已高。此刻，他心情恶劣，不耐烦地回答：“我不想见他，汉迪小姐。那本书已经下了印刷厂，就算文本有错误，我们也无能为力。”
“可是，马斯特斯先生，”汉迪小姐说，“如果他说得对，这个错误就太严重啦！布兰迪斯先生宣称，有一整章……”
“我读过他的信，还跟他在视频电话中聊过，所以我很清楚，他到底宣称了些什么。”马斯特斯走到办公室窗边，闷闷不乐地望着窗外的火星景致。窗外是一片不毛之地，坑坑洼洼，都是环形山。这幅景象他已经看了几十年。整整印了五千本，而且都已装订完毕。他想，其中一半书的封面，用的还是烫金的火星瓦伯毛皮——这可是我们能找到的最高级、最昂贵的材料。我们已经在赔钱出书了，现在又来了这种事。
他的办公桌上，躺着一本样书。是卢克莱修1的《物性论》，用了约翰·德莱顿2的译本，文风高贵典雅。巴尼·马斯特斯恼火地“哗哗”翻阅着雪白干燥的页面。谁能想到，火星上居然有人熟悉这么古老的文本？而且，等在外间办公室里的人，不过是八个人中的一个——这八个人，都给方尖碑出版公司写了信，或者打了电话，投诉其中有争议的段落。
有争议？根本没什么争议。这八个火星拉丁语学者指正得对。现在的问题是，该怎么悄悄把他们打发走，让他们忘掉读过方尖碑出版的《物性论》，更忘掉从中找出了谬误段落。
马斯特斯按下桌上的内部通话按钮，对接待员说：“好吧，让他进来。”不见他的话，他是不会走的。他这种人，会一直等在外头，不会离开。学者一般都这样，仿佛拥有无穷无尽的耐心。
办公室的门开了，进来一位灰发男士，个子高大，手中提着公文包，戴着老派的地球式样眼镜。“谢谢您肯见我，马斯特斯先生。”他一边进门一边说，“请听我解释，先生，为什么我所在的组织认为这个错误如此重要。”他在桌边坐下，飞快拉开公文包，“我们的目标是所有的殖民地行星。我们所有的价值观、习俗、制品和传统都来自地球。wodafag认为您这一版本的书……”
“wodafag?”马斯特斯打断他的话。他从没听说过这个组织。可是，光听名字，他就忍不住呻吟。肯定是那些紧紧盯着印刷品的古怪机构之一，这些人什么都不放过，不管是在火星本地印刷的书籍，还是来自地球的书本，都要审查。
“就是‘一切扭曲假造制品监视者’的缩写。”布兰迪斯解释道，“我带了一本正确的《物性论》，是权威的地球版本——用的也是德莱顿的译本，跟本地的版本一样。”他加重了“本地”二字的语气，让这个字听来既不入耳又不入流。马斯特斯懊恼地想，就好像方尖碑出版公司胆敢印刷书籍这事本身，就是不明智的愚蠢行为。“我们来看看未经权威认可、肆意篡改的段落。请您务必先仔细看看我带来的书——”他把一本破破烂烂、年深日久的地球书摊在马斯特斯的办公桌上，“——在这里，那段话是正确的。然后，您再看看您的版本，看看同一个段落成了什么样。”在蓝色的小开本地球古书旁边，他又放上了一本装帧精美、瓦伯毛封面的大开本书——正是方尖碑公司出版的那一本。
“我先把这一版的编辑叫来。”马斯特斯说。他伸手按下通话钮，对汉迪小姐说：“请让杰克·斯尼德来我这儿。”
“是，马斯特斯先生。”
“引用权威版本上的原话，”布兰迪斯说，“‘我们将拉丁文译为如下韵诗，阿门。’”他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喉咙，开始高声朗诵。
悲伤与痛苦，将离我们远去；
我们没有感官，我们不再存在。
我们不知身处何地，是海中土地，或是天堂之海？
我们动弹不得，只能随波逐流。
“我知道这个段落。”马斯特斯坐立不安，高声打断。面前这男人好像觉得他是小孩子，正加以训诫。
“这四行诗，”布兰迪斯说，“您的版本中没有。取而代之的却是以下四行伪诗——天知道这些伪诗出自何处。请允许我读一读。”他伸手取来方尖碑公司出版、带着华丽的瓦伯毛封面的那一本，翻开，找到段落所在之处，念了起来。
悲伤与痛苦，将离我们远去，
唯有摆脱土地束缚者，才得此特权；
死后，我们方才洞察以下真知，犹如看透了海底；
在地球上的短短停留，预示身后无尽福祉。
布兰迪斯瞪了一眼马斯特斯，“啪”地合上瓦伯毛书。“最让人心烦的是，”布兰迪斯说，“这个段落宣扬的意味，跟整本书的主旨正好相反。这个段落究竟从哪儿来？总是某个人写出来的吧！反正，德莱顿没写，卢克莱修也没写。”他责备地盯着马斯特斯，仿佛马斯特斯就是写出这段话的罪魁祸首。
这时，办公室的门开了。公司的书籍编辑杰克·斯尼德走了进来。“他说得对，这个段落被篡改了。”斯尼德无奈地对上司说，“而且，被篡改的段落有三十多处。这只是其中之一——自从有读者写信投诉之后，我就把整本书梳理了一遍。现在，我已经开始梳理列入最近秋季出版计划的其他书籍，”他呻吟一声，“其中有几本，也经过了篡改。”
马斯特斯说：“交给排字工之前，你是这些书的终审编辑。那时候，书里有没有这些错误？”
“绝对没有。”斯尼德回答，“而且，我还审读了排版后的版样，版样里也没有这些错误。书中的改动，是最终装订后才出现的——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确切地说，只有那些用瓦伯毛烫金装帧的书，才出现了改动。至于那些平装本，一点儿问题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