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全面回忆》(23)
关于死亡的古怪回忆
今早我醒来,十月的寒意已经渗透了公寓,仿佛季节也会看日历,数着日子变换似的。我回想着昨晚的梦。我梦见了从前爱过的女人,徒劳地追悔。这梦害我情绪低落。我心中盘算一番,发觉事事如意,这个十月必将顺风顺水。
可是,寒意仍然袭上了身。
哎呀,基督,我想起来了。今天,是他们赶走“来苏水”女士的日子。
“来苏水”女士是个疯子,没人喜欢。她在人前一个字都没说过,从来不正眼看你。要是她上楼梯的时候,正好撞上你下楼梯,她会一言不发,立刻转身下楼,改坐电梯。她身上来苏水味道很重,人人都能闻到。想必她的公寓充斥着魔法恐怖之物,所以她才用大量的来苏水消毒——愿上帝降罚!
我一边煮咖啡一边想,说不定,天刚亮,我还没醒的时候,她就被房东赶走了。
那时候,我还在梦里,梦到从前爱过、后来甩了我的女人,徒劳地追悔。很有可能。清晨五点,我梦见了讨厌的“来苏水”女士,而房东已经来到“来苏水”女士门口。房东最近换了,新房东是一家大型房地产开发商。黎明赶人这种事,他们做得出来。
“来苏水”女士躲在公寓里,知道十月——十月一号——已经到来。这一天,人家会闯进她的房间,把她和她的东西丢到大街上去。被丢出去的时候,不知她会不会开口说话?我想象着,她被人按在墙上,却仍是一言不发。不过,事情应该不会这么简单。我认识一个人,艾尔·纽康姆,是南橙郡投资公司的销售代表。他跟我说,“来苏水”女士已经请求过法律援助。这消息挺糟。因为,这么一来,我们就没法帮她了。表面看,她是疯子。可是,既然她能请求法律援助,那就说明,她还不够疯。我们需要证明她没法理解目前处境。如果能证明这一点,橙郡精神卫生处就会替她出头,并告知南橙郡投资公司:赶走行为能力缺失者,是违反法律的。这种紧要关头,她干吗偏偏脑子清醒过来,去请求什么法律援助呢?
现在是早上九点。我可以下楼,到销售办公室去,找艾尔·纽康姆问问“来苏水”女士是被赶走了还是仍然躲在自己的公寓里,一声不吭,默默等待?我们这栋大楼一共有56套公寓,从前是出租的,现在要变成供销售的商品房。几个月前,所有的房客都接到了法律通知。此后,陆陆续续,大家都搬走了。
我们有一百二十天时间。我们可以选择搬家,或者买下目前租住的公寓。如果选择搬家,南橙郡投资公司会给你两百美元,作为搬家费。这是法律规定的。同样,你也有买下目前租住公寓的优先权。我决定留着不走,花五万两千美元,买下这套公寓。而“来苏水”女士疯疯癫癫,没有五万两千美元存款。他们现在要赶走“来苏水”女士,我则成了旁观者。我真希望,当初,自己也决定搬走。
我走下楼梯,来到报纸自动售货机旁边,买了份当天的《洛杉矶时报》。报上说,那个“就因为不喜欢星期一”所以对着学校孩子们开枪的年轻女人,已经认罪。很快,就能得到保释。当初,她拔出枪来,对准学生们射击,究其实质原因,恐怕不外乎闲得发慌。嗯,今天就是周一,她最讨厌的日子。她在自己最讨厌的日子里,成了法庭上的被告。人的疯狂到底有没有底线?我自己会不会也疯成这样?首先,买公寓的时候,我心里是犯嘀咕的,怀疑这套公寓不值五万两千美元。可我还是决定买。我不想走,一是因为我害怕搬走,害怕新东西,害怕变化;二是因为我太懒。不,这么说不对。我买下,是因为我喜欢这栋公寓大楼,这儿附近有我的朋友,还有我看重的商店。我在这儿已经住了三年半。这楼不错,牢固坚实,还有保安门,能用钥匙反锁。我在公寓里养了两只猫,猫们喜欢公寓自带的院子。这样,它们可以去露天玩耍,而且不受狗的侵扰。很有可能,人家背后管我叫“养猫男”。所以,现在的情形是:大家都搬走了,只有“来苏水”女士和“养猫男”留下了。
我知道,在别人眼中,“来苏水”女士是个疯子,我没疯。而人家之所以觉得我没疯,唯一的原因,就是我银行存款账户里有钱。这一点,让我非常不舒服。钱成了“神智清醒”的官方认可标记。说不定,“来苏水”女士跟我一样,害怕搬家,只想继续住在自己住了多年的地方,继续自己从前的生活。她经常用洗衣机,先清洗,然后甩干,一次又一次。我常在洗衣房碰到她。通常情况下,我去洗衣服,就会碰到她守在洗衣机旁边,生怕有人偷她的衣服。她怎么就不肯正眼看人呢?总是把脸转过去……转脸的原因?我觉得是憎恨。她恨所有人类。可现在,瞧她落得什么下场。她憎恨的生物步步逼近,逼得她无路可走。她现在该有多害怕呀!她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环顾四周,等待着敲门声随时响起——就这么盯着钟看,明白自己处境绝望,却毫无办法!
从我们这儿向北,在洛杉矶,市议会作出决定,禁止房地产公司把出租公寓变成供销售的商品房。租客们赢了。这胜利固然伟大,但帮不了“来苏水”女士。这儿不是洛杉矶,是橙郡。这儿金钱做主。我们这栋大楼东面,住着最穷的人群——墨西哥人,住在他们的“巴瑞奥”1里面。有时候,我们大楼的保安门会打开,让车子开进来;趁此机会,那些墨西哥女人,赶紧挎着一篮篮脏衣服冲进来,用我们的洗衣房洗衣服。她们那儿没有洗衣房。我们楼的租客恨死这些女人了。凡是有钱人——哪怕只有一点点钱,只要能住上保安设施完备、家用电器全配的现代公寓楼——都会恨这个恨那个,看什么都不顺眼。
唔,我得去看看情况,打听打听“来苏水”女士到底有没有被赶走。光是看窗户没有用——她家窗帘从来没拉开过。我下楼,来到销售办公室,想找艾尔。可惜艾尔不在,办公室上了锁。这时我才想起,艾尔周末就飞去萨克拉门托了,去拿某些极为重要的法律文件(有这些文件,才能合法赶人),还没回来。要是“来苏水”女士没疯,我倒是可以敲门问问,探听情况;可是,事情麻烦就麻烦在这儿——不管谁敲门,她都会被吓死。她的疯病就是这么厉害,处境就是这么绝望。于是,我只能站在开发商造的喷泉旁边,观赏开发商带来的花儿。这些种在箱子里的花儿,让大楼美观不少。从前,这儿像是监狱;现在,这儿成了花园。开发商在重建上花了不少钱,重新粉刷大楼,改善外观景致,还彻底重修了大门入口,弄了喷泉啊,花儿啊,还有法式落地玻璃门。可是,“来苏水”女士还是默默守在公寓里,等着躲不过的敲门声!
也许我该在“来苏水”女士房门口粘张纸条,上面写:
夫人,我同情您的处境,想帮助您。如果您需要我的帮助,就来楼上c-1房找我。
落款该写什么呢?要不就写“另一个疯子”好了。另一个疯子——可他有五万两千美元存款,所以成了这儿的合法屋主;而您呢,从昨晚午夜开始,从法律上说,就是非法占据空屋者。
虽然,昨天白天,您跟我一样,也是公寓的合法住户。
我转身上楼,回到自己房里,打算给我曾爱过、昨晚梦见的女人写封信。我脑中已经涌上了各种各样的词句。我要凭这一封信,跟她重修旧好。我的文字就有此等魔力。
啊,呸,胡说八道。她早就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而且,我连她目前的住址都不知道。就算我费尽力气,通过共同的朋友,打听到她的住址,我又能跟她说什么呢?
亲爱的,我终于清醒过来,充分认识到自己亏欠你良多。虽然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短,你对我的付出,却比谁都大。我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当初犯下了可怕的错误。我们能否共进晚餐?
我在脑中琢磨这些华丽辞藻的时候,忽然想到,要是我写了这封信,却无意——或者故意——把它粘到了“来苏水”女士的门上,该多吓人,又多滑稽!真想看看她的反应!基督耶稣!想必,她要么当场吓死,要么当场恢复神智。同时,给离开我的女人,那位远去的爱人,我可以这么写:
夫人,您彻底疯了。这一点,远近几英里的人都晓得。你困顿至此,纯属自作自受。拿出决心,打起精神,赶紧行动,借点儿钱,雇个好律师,买把枪,找个学校,乱射一通。要是需要帮忙,我就住c-1房。
说不定,在正常人眼中,“来苏水”女士所谓的困境,其实蛮滑稽的。而我,不过是因为秋天到来,情绪低落,所以才没发现可笑之处。说不定,今天会有信来,信里会写些让我高兴的话。毕竟,昨天邮政局休息,今天一下会送两天的信件,我很有可能收到信,开心一下。想起来,我为“来苏水”女士难过,其实是在为自己难过。今天是周一;我跟上法庭认罪的姑娘一样,讨厌周一。
布兰达·斯潘塞开枪射击,使十一人受伤,其中两人伤重不治。她对此供认不讳,律师会给她作有罪辩护。她年方十七,小个子,红头发,戴着眼镜,很漂亮,看起来还是个孩子,跟她开枪射杀的孩子差不多大。想到这儿,我脑子里又冒出一个念头:说不定“来苏水”女士的房间里也藏了把枪。我早该想到这个。说不定,南橙郡投资公司早就想到了,所以艾尔·纽康姆今天才没来,办公室才锁了门。他没去萨克拉门托,而是躲起来了。当然,他也可以躲到萨克拉门托去——一石二鸟。
我从前认识一个挺厉害的心理医生,他说,几乎所有的精神病人犯罪案件,都存在病人无需犯罪的可能性。面对某种困境,其实有更简单的解决办法,只是犯案的人精神出了问题,没能注意到这一点。比如,布兰达·斯潘塞,完全可以到附近的超市去一趟,买一盒巧克力牛奶喝喝,让自己高兴高兴,根本不必朝十一个人开枪,大部分还是孩子。精神病人偏偏要选更艰难的路,逼着自己朝山上走。他们错就错在自以为选的是最简单的办法,事实却并非如此。精神病的本质,用一句话说,就是慢性失能,发现不了简单的解决办法。所有的精神异常行为和生活方式,都源于这种认知缺陷。
“来苏水”女士就是例子。现在,她孤独一人,一声不吭地坐在喷满消毒水的公寓里,等着必将响起的敲门声——这全是她自己一贯行为累积成的结果,是她忽视了各种选择,把自己逼到了绝境。